十月初九,卯时初刻。
神都的九重宫阙,钟鸣七响。
钟声浑厚悠长,穿透薄雾缭绕的层峦殿宇,惊起栖在昆仑殿鎏金飞檐上的无数只朱冠仙鹤。鹤影清唳,展翅掠过晨曦。
朝阳初升,攀上昆仑殿最高处的螭吻脊兽,将第一缕金辉泼洒而下。光芒漫过二十四名手持龙纹雉尾扇的玄衣祝史肃立的身影,将他们映照得如同天神仪仗。
九级汉白玉阶被染成流霞之色,光洁如镜的阶面倒映着天空与人群,虚幻交错,仿佛连接着人间与仙境。
轩辕晓婉身着九重茜纱蹙金鸾纹婚服,立于阶前。裙裾逶迤三丈,以暗金丝线绣满百鸟朝凤图,在晨光下流淌着璀璨光泽。
八位梳着双鬟髻、着素白宫装的司衣女官,垂首敛目,小心翼翼地捧持着那沉重的裙摆。
老帝王轩辕襄在内侍的搀扶下,颤巍巍地步下御座。他今日勉强穿戴了最隆重的朝服,十二旒冕冠下,面色蜡黄,每走一步都似耗尽全力。他按《轩辕礼典》,亲手代母后,将那枚象征着约束与端庄的凤纹白玉禁步,系于女儿不堪一握的腰间。
“晓婉啊……”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痰音,“这是你母……母后为你备下的九凤冠……让爹亲手……”
话未说完,一滴浑浊的泪珠从他深陷的眼眶滚落,正滴在冠冕正中那颗最大的东珠上,明珠映着泪光,碎成点点凄迷的星芒,顺着冠沿滑下,洇湿了轩辕晓婉鬓边的茜纱。
赞礼官展开朱色龙纹玉册,运足气力,声振九霄:
“昊天上德,日月同辉。今轩辕氏第八女晓婉,承昆仑之灵秀,秉帝后之懿范,贞静柔嘉,宜室宜家。今择吉日,适巴蜀太子恒泰。谨遵《轩辕礼典》,行三跪九叩——凤凰礼!”
“一跪——谢父母生养之恩!”
轩辕晓婉盈盈拜倒,额头轻触冰凉玉阶,再抬头时,已是泪如雨下,珠翠琅玕摇曳作响:“帝父……是女儿不孝……日后不能再承欢膝下,侍奉汤药……”
她哽咽难言,“今年……今年儿臣再不能陪您守岁簪花了……”话音未落,已是泣不成声。
她鬓边十二树金步摇随着啜泣剧烈颤动,珠串碰撞,发出清脆而凌乱的哀音。
杜恒泰立即上前,轻轻扶住她颤抖的肩头,指尖温柔地拭去她腮边不断滚落的泪珠。他俯身,在她耳边低语:“晓婉,莫再伤怀。你越是如此,帝父心中便越是难过。今日是你我大喜之日,当让帝父安心才是。”
“二跪——承故土山河之佑!”
轩辕晓婉再次深深叩首,望向这片她生长于斯的宫阙,眼中尽是不舍。
轩辕襄剧烈地咳嗽着,枯掌微颤,从内侍捧着的玉盘上,取过那对鎏金合卺匏,递向杜恒泰。
他死死盯着这位巴蜀太子,浑浊的眼底迸发出最后一丝属于帝王的锐利和警告:“恒泰……晓婉,是寡人……是寡人唯一的掌上明珠……若你巴蜀……待她有半分怠慢……寡人……纵是倾举国之力……也定当……踏平……”
“帝父放心!”杜恒泰毫不犹豫地打断老帝王带着血腥气的誓言,双手郑重接过卺匏,目光清澈而坚定地回视,“小婿在此立誓,此生视晓婉如瑰宝,心中唯她一人。巴蜀上下,绝不敢有半分怠慢!此心天地可鉴,山河共证!”
说罢,仰头将匏中酒液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利落,毫无迟疑。
“三跪——启鸾舆仪程之始!”
赞礼官高唱最后一项礼仪。
“禀天枢,帝女辞。请新人上马登舆——”
他们身后的赞礼官又展开素帛丹书,朗声诵读《送嫁赋》,声如洪钟,与宫殿四周响起的编钟磬乐相和,荡入层云:
“桃夭灼灼,其华昭昭。帝女于归,凤栖南乔。琼琚为佩,皎月为袍。山河同贺,永世安韶……”
就在这庄严肃穆的乐声中,杜恒泰弯下腰,在满朝文武和送嫁队伍的注视下,轻轻将轩辕晓婉打横抱起。轩辕晓婉低呼一声,下意识地揽住他的脖颈,茜纱盖头下露出的耳尖瞬间变得通红。杜恒泰却面色如常,抱着她,一步步,稳健地踏下那漫长的九级玉阶。
他将她小心翼翼地送入那辆装饰得极其华丽、由九只雪白灵犀牵引的朱轮华盖车中,在她耳边低语一句,方才退开。转身面对送嫁队伍时,他已恢复了一国太子的威仪。
身后,赞礼官的祝语响彻云霄:
“百年好合,琴瑟和鸣!家国永安,轩辕巴蜀,永结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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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嫁的队伍浩浩荡荡,如一条绚丽的彩带,缓缓流向洞开的九重宫门。
就在队伍即将完全驶出宫门之际,一直静立在一旁的谢墨寒动了动。他身着玄色祭袍,银发在晨风中微微拂动,宛如冰霜凝结。他向前迈出三步,恰好让开了那九丈红绸铺就的鸾舆主道,随即面向御阶,深深一揖。
“奉——以巫神权杖为聘——”
他的声音清越悠长,瞬间压过了喧嚣的送亲乐声。
早已跪在阶下的轩辕思衡,闻声将隐昔递上来的那个紫檀木匣高高举起,紫檀木匣的朱漆映着朝阳,如缀满金箔的婚书。
“儿臣……定当不辱使命……定当……”
轩辕思衡哽咽着,想要说出完整的誓言,但声音却被阶下三千名玄甲卫以金戈顿地、齐声高呼的“赫赫”之声所吞没。
金铁轰鸣声中,九重阙檐角那些被惊起的朱冠鹤,再次振翅高飞,鹤影掠过轩辕晓婉车驾的茜纱窗帘,也掠过轩辕思衡手中那耀眼的木匣。
老帝王轩辕襄在内侍的搀扶下,艰难地向前走了几步,来到阶前。他伸出手,掌心压在轩辕思衡的肩头,帝王朝服上冰凉的缨络扫过木匣精致的金锁。
他俯视着跪地的儿子,目光复杂无比,有期许,有担忧,更有深深的无奈:“此去……前路艰险……但愿巫神族……守信重诺……但愿那神女……不负吾儿一片真心……咳咳……咳咳咳……”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他勉强压下喉间的腥甜,喘息着道:“万望吾儿,早日……归来!”
一阵萧瑟的秋风骤然卷过,吹起轩辕襄两鬓的斑白银丝,也吹皱了他眼底深藏的悲凉与皱纹。
“帝父!珍重!”
”轩辕思衡重重叩首,一滴清泪终是忍不住滑落,滴在铺阶的猩红地毯上,迅速洇开一小团深色的湿痕。
他霍然起身,转身欲行。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阶下的玄甲卫阵型突变,赤色的旌旗如潮水般举起翻涌,旗面上用金线绣制的百子千孙图在风中猎猎作响,漫卷如云霞,象征着皇室对子嗣昌隆的期盼,却也映衬得他离去的背影格外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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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嫁的队伍如一条色彩斑斓的长龙,缓缓驶出神都,官道两旁站满了围观的百姓,喧闹无比。
轩辕熙鸿一身银甲白袍,策动胯下神骏的白龙驹,掠过长长的送嫁队伍,来到了队伍最前方。
腰间别着一把折扇,翡翠扇坠在秋阳下更是清透。他身后,跟随着百名精心挑选的送嫁使团成员,以及三千名盔明甲亮、煞气凛然的玄甲卫。
他勒住马,与轩辕思衡并辔而立。
“五哥,当真如此欺瞒帝父?”
远眺着高阶之上,那抹被内侍搀扶着、依旧在奋力挥手的身影,轩辕熙鸿的目光更是深沉难辨。
“难道六弟,没有什么辩解之言?”
轩辕思衡握着缰绳的手微微一紧,面上不动声色。
轩辕熙鸿这才缓缓转过头,看向轩辕思衡。
“五哥真是错怪弟弟了!”
他的嘴角噙着一抹无奈的优雅笑意,晨光落在他完美的侧脸上,俊美得不似凡人。
“我那般说,并非真要与五哥相争。只是,若非如此,帝父又怎会如此快地点头应允?帝父他向来顾虑重重,若按部就班,只怕此事还要拖延许久。唯有让他看到‘争’的迹象,感受到‘危机’,他才会当机立断。”
他轻轻一抖缰绳,白龙驹向前踱了两步,与轩辕思衡的马靠得更近,声音也压低了些,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意味:“五哥对神女之心,为弟岂会不知?只是,帝父之心,帝王之术,深似海。有时候,迂回曲折,远比直抒胸臆更为有效。我所做一切,不过是为促成五哥心愿,绝无他意。”
轩辕思衡凝视着轩辕熙鸿那双清澈见底、倒映出云影的眸子,心中的疑虑和那根刺虽然未能完全消除,但紧绷的心弦却不由得松弛了几分。
或许,熙鸿真的只是……在用他的方式帮助自己?
他了解这个六弟,心思缜密,善于谋划,此法虽险,却也像是他的风格。
“六弟有心了。”轩辕思衡终是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许多,“只是日后,最好先与我通气才好,切莫再行此险招,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五哥教训的是。只是,若真的先告诉你,五哥哪里做得假戏啊?”轩辕熙鸿从善如流地微微颔首,随即,他话锋一转,目光再次投向那漫长的送嫁队伍和远方隐约的山峦。“倒是五哥还没回答弟弟方才一问,如今五哥当真是要欺瞒帝父?”
轩辕思衡心中微暖,拭去眼角的泪痕,调转马头,低声道:“我从未忤逆过帝父,也从未做过出格之事,唯有此事,我明白。……日后,帝父和轩辕帝国就交托予你了。”
“职责所在,不敢有负。”轩辕熙鸿微微侧脸。“而五哥你……”
未等轩辕熙鸿的追问,一直静立在不远处、仿佛与周围喧嚣格格不入的谢墨寒,轻轻一夹马腹,来到了轩辕思衡的另一侧。
他银发如雪,面容冷漠,自始至终未曾看轩辕熙鸿一眼,眼眸只是平静地注视着前方蜿蜒的道路。
“思衡兄,”谢墨寒的声音如同山涧寒泉,“吉时已到,该启程了。”
轩辕思衡深吸一口气,最后望了一眼神都巍峨的城门,以及城楼上那抹几乎看不清的、微小的人影。他猛地一扬手中马鞭,指向官道尽头,声音清朗,传遍整个队伍:
“启程——”
九重宫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
红绸漫卷如龙,护送着车队迤逦而行,惊起道旁林间栖息的飞鸟,也扬起了漫天金箔——那是百姓为祈福而洒落的,此刻在秋阳下纷飞如星雨,绚烂而又迷离。
赞礼官的《送嫁赋》再次响起,与车轮辘辘声、马蹄嘚嘚声、以及队伍中隐隐传来的笙箫乐声混合在一起,声荡层云,渐行渐远:
“……茜纱曳霞,明珠含露。椿萱望断,云岫迢迢。执手嘱兮,泪湿鲛绡。琴瑟在御,莫负今朝。白首盟誓,皎日可鉴。棠棣连理,风雨共袍。鸾车既远,惟寄长谣。岁岁春至,归看夭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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赋词袅袅,余音未绝。
送嫁的队伍,喧嚣渐次消散,已蜿蜒至官道第一个高坡的拐角,渐渐被山峦林木吞噬,只余下漫天飞扬的尘烟,在澄澈的阳光里沉浮。
高坡上,三匹骏马,同时停驻。
轩辕思衡猛地一勒缰绳,丹霞马一声长嘶,前蹄扬起,骤然停驻在山坡之巅。
他调转马头,回望那座在晨曦中巍然矗立、却已显得有些遥远的辉煌神都。九重宫阙的轮廓在蒸腾的朝霭中略显模糊,唯有昆仑殿的鎏金殿顶,依旧反射着刺目的光芒,如同帝国永不闭合的眼睛。
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眼底烧着灼人的光——那是挣脱枷锁的决绝,却也有孤注一掷的悲怆。
“五哥!”轩辕熙鸿的白马悄无声息地贴近,停在了他的身侧,并肩而立。
阳光在他银甲上流淌,却照不进他深邃的眼底,俊美无俦的脸上甚至维持着一丝惯常的、令人如沐春风的浅淡笑意,“若是牧马河畔无雪,若是你未能求娶,……那便……如何?”
轩辕思衡喉结滚动,唇角紧抿,勾勒出一抹即将奔赴目标的决然喜悦,那是对追寻心中所向的义无反顾:“此事,定是会成的!”顿了顿,他眼中闪过一丝决绝,“若是不成……我自当回来,向帝父领罪!”
风卷起他赤色披风,像一面逆风的旗。
“但愿如此。”轩辕熙鸿轻笑,搭在缰绳上的左手,食指无摩挲着拇指上那枚温润的青玉扳指,仿佛要捏碎心底的失落。“只是六弟提醒你,别为了镜花水月,赔上整个轩辕。”
一直沉默的谢墨寒终于抬眼,停在稍后一步之遥。
银发被风拂过他冰雕般的侧脸,眼眸是万年雪原的清冷。“吉时已过,流云易散。再驻留,恐误了的……就不止是天时了。”
轩辕熙鸿脊背一僵,豁然转头看向谢墨寒:“墨寒弟弟,你什么意思?”
谢墨寒却已调转马头,侧影孤峭绝尘:“走吧。世间之事,有些代价,付得起方叫执着,付不起……”他眼眸极淡地扫过轩辕思衡,最终留下四个字,消散在风里,“便是愚蠢。”
他策马前行,不再回头。
轩辕思衡望着他孤绝的背影,胸口剧烈起伏。
他深吸一口气,最后深深望了一眼神都的方向,仿佛要将那座城的轮廓刻入灵魂深处。
“走了!”
最终,他狠狠一抽马鞭,冲下山坡,赤色披风在身后撕开一道裂痕般的轨迹,头也不回地追向前方的送嫁迎亲队伍。
高坡上,只剩轩辕熙鸿。
他低头看着掌心被扳指硌出的红痕,轻声自语:
“最好你的选择是对的……我的好哥哥。”
远天有阴云悄然而至,吞没了最后一缕秋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