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蜀王宫的极盛婚宴,喧嚣如潮,却透骨冰凉。
缗紫若立于这片喜庆的漩涡中心,指尖扣紧酒杯,目光如冰,穿透满殿欢笑,锁在轩辕使团席间——那个月白身影之上。
轩辕熙鸿。
他脸上那抹纯净无瑕的笑意,与妙心阁那晚月下的危险身影,在她脑中疯狂撕扯。
他,到底是不是妙心阁里的“月白身影”?
她需要答案,立刻。
乐声悠扬,舞袖翻飞,氤氲的酒气与百合香的馥郁交织成一张华丽的网。缗紫若身着流光溢彩的鸾鸟衔枝礼裙,却觉这身华服如同枷锁。她是这场盛宴的参与者,更是一个冷静的旁观者,一个潜伏在光影下的猎手。
她的猎物,近在眼前。
轩辕熙鸿似乎总能感应到,她的注视。
他恰好回眸,目光穿越人群,与她相撞的刹那,眸中那猝然亮起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星光,以及随之而来的一丝慌乱与强作镇定的羞赧,都被缗紫若捕捉。
他挺直了背脊,指尖拂过并无褶皱的衣襟,朝她露出了一个干净得、有些笨拙的笑容。
这笑容,与记忆中妙心阁屏风后那洞悉一切、温润之下潜藏无尽冰寒的笑意,判若云泥。
哪一种才是真实?
亦或,都是假面?
缗紫若端起一杯琥珀色的琼浆,莲步轻移,衣裙曳地,如同划过水面的涟漪,径直走向轩辕熙鸿。
周围的喧嚣,似乎在她靠近时微微凝滞。
“熙鸿,”她开口,声音清越,带着唯有他才能听出的探询,“多日不见,风采更胜。那夜途经妙心阁,见月色清寂,还在想,若殿下在,或许会即兴赋诗一首,如今想来,倒是可惜了那般景致。”
“紫若……”
轩辕熙鸿几乎是脱口而出,眼神清澈,带着真切的困惑,微微倾身,仿佛要将她的每句话,都听得更真切些。
“妙心阁?巴蜀何时开了间妙心阁?……此次航行,大半时日都在舱内温养旧疾,对外界景致实在模糊。海天一色,看久了也觉单调,远不及……远不及此刻眼前风景万一。”
他话语顿了顿,目光飞快地扫过缗紫若的脸庞,又迅速垂下,补充道,“五哥和雪禅在侧,可为我作证,我几乎未曾踏出舱门半步。”
他的反应自然流畅,那份茫然不似作伪,甚至带着急于澄清、生怕她误会的急切。
就在这时,轩辕思衡已然走近,恰好听到后半句。
轩辕思衡面色沉稳,接口道:“六弟所言不虚。不过下了船,去没去,……”
雪禅亦轻轻颔首,柔声道:“确是如此。六殿下厌倦了海上的平静,连最喜欢的海钓都未曾碰过。隔着这么远,如何登岸?”
太完美了。
完美的证词,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缗紫若指尖微凉,杯中酒液荡开细微的涟漪。她悄然运转菩提心,灵台清明如镜,映照着他人的心绪。
轩辕熙鸿的心湖纯净坦荡,只有见到她时抑制不住的涟漪;思衡与雪禅的情绪亦是一片诚恳,并无半分虚言波动。
熙鸿体内,更是空空如也,探查不到丝毫属于强者应有的灵力痕迹,与那夜妙心阁那个操控全局、气息深不可测的“月白身影”判若云泥。
嫌疑似乎被洗刷得一干二净。但缗紫若心中的不安,却如野草般疯长。这过分的清白,反而像一口精心挖掘的、铺满鲜花的陷阱,散发着令人心悸的芬芳。如果熙鸿不是“简先生”,那幕后之人是谁?其心思之缜密,手段之高超,竟能营造出如此天衣无缝的假象?她感觉自己仿佛陷入了一张无边无际的蛛网,越是挣扎,缠绕得越紧。
宴至中席,丝竹再起,舞袖翻飞。
缗紫若借故暂离喧嚣的中心,走到相对安静的回廊处。夜风带着深秋的凉意拂面,稍稍驱散了殿内令人窒息的暖香与喧闹。恰逢巴蜀王朝德高望重的老宗正——一位须发皆白、学识渊博、堪称活史书的长者,正坐在廊下的石凳上,对着月色独酌,稍作醒神。
“宗正大人安好。”缗紫若敛衽施礼,声音在静夜中格外清晰。
“是紫若啊,”老宗正笑容慈祥,示意她在对面的石凳坐下,“里面太喧闹,出来透透气也好。人老了,比不得你们年轻人精力旺盛。”
缗紫若从侍立一旁的侍女手中接过温热的茶壶,亲手为老宗正续上茶水,动作优雅自然。
她顺势坐下,目光落在远处朦胧的宫灯上,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请教意味:“今日婚礼仪轨隆重,可见两国对此盟约之重视。只是有些古礼细节,紫若年轻识浅,看不大明白,还想向宗正大人请教。”
话题便从今日的婚礼礼制,自然引申到巴蜀古老的典章文物,又渐渐滑向那些掩埋在历史尘埃中的奇闻异事、失落的古老家族。老宗正谈兴渐浓,捻须缓声道:“……说起这些上古流传下来的秘阵符文、家族徽记,往往蕴含着匪夷所思的力量。譬如前朝旧事中,那个神秘的‘观星侍’家族……”
他抿了口茶,眼中泛起追忆的微光,仿佛在翻阅一本无形的史书:“此族之人,据说天生与星辰有感,精于傀儡蛊毒、空间秘术,行事诡秘莫测。其族徽更为奇特,乃是一枚‘新月环星’ 的图案,据说蕴含着沟通星界、操弄心魂的诡异力量,端的是邪门无比……”
老宗正缓缓道来,语气带着历史的沧桑与一丝唏嘘:“……可惜,后来他们卷入了一场未载入史册的宫廷祸乱,触怒天威,全族被剿,辉煌尽覆,传承想必是早已断绝了。唉,岁月无情,多少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新月环星!
这四个字,如同一道撕裂夜空的惨白闪电,带着毁灭性的信息,骤然劈开了缗紫若脑海中的重重迷雾!刹那间,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妙心阁那面屏风角落极其隐蔽的刻痕、那枚袭向她的毒针末端几乎微不可察的印记……那些曾经觉得眼熟却无从追溯的细节,此刻清晰地与老宗正口中的描述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一起!
“叮”的一声轻响,是缗紫若指尖无意中碰触到茶盏边缘发出的声音。她迅速稳住手腕,但胸中已是惊涛骇浪!一股寒意自尾椎骨窜起,瞬间席卷全身,连指尖都变得冰凉。她强压下几乎要破膛而出的心跳,面上依旧维持着倾听的专注与恰到好处的好奇,甚至嘴角还牵起一丝对往事好奇的弧度:“竟有如此诡奇的家族……那‘新月环星’的图案,不知是何等模样?”
老宗正不疑有他,用手指蘸了茶水,在石桌上粗略画出一个弯月环绕星辰的图案:“大致便是如此了,细节或许有出入,但精髓在于这月环星的态势,据说看久了能惑人心智。”
缗紫若的目光死死盯住那迅速蒸发的水痕,将每一个细节刻入脑海。是她!绝对不会错!妙心阁屏风角落的刻痕!毒针末端的印记!原来是你!
她又顺着话题,语气平稳地闲谈了几句巴蜀的风物传说,方才神色如常地起身告退,步伐看似从容,背影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凝重。
回到暂居的寝宫,缗紫若立刻屏退左右,紧紧关闭殿门,甚至挥手布下了一道隔音禁制。窗外是连绵不绝的宫灯,将夜色点缀得如同虚幻的仙境,却映得她脸色明灭不定,苍白中透着一丝凌厉。她快步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素笺,执笔蘸墨,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的指尖握着笔杆,手腕沉稳却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在纸上迅速而精准地勾勒出那个“新月环星”的图案。
笔尖划过纸面,沙沙作响,在这死寂的殿内,如同毒蛇爬过心扉,令人毛骨悚然。
线索,如同散落的珍珠,被这一根名为“观星侍”的丝线瞬间串联!
精通诡异秘术、尤其擅长蛊毒与空间之术的古老家族……意图挑起巴蜀与轩辕纷争的妙心阁事件……对巫谢族与轩辕皇室秘辛了如指掌的幕后黑手……这一切,都有了指向!
这个“月白身影”,根本就不是轩辕熙鸿,而是早已改头换面、潜伏极深、意图搅动天下风云的观星侍余孽!其目标,绝非简单的个人恩怨,而是要重现家族辉煌,乃至颠覆现有的王朝秩序!
这个推断,让她遍体生寒,仿佛瞬间坠入了冰窟。若真如此,这个可怕的敌人,其伪装能力、耐心与野心,都达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他此刻很可能就藏在这座看似固若金汤的王城之内,甚至……或许就在今日宴饮的、那些谈笑风生的面孔之中!
她猛地抬眼,目光如电,扫过窗外那片象征着巴蜀权力核心的连绵殿宇楼阁,最终,不由自主地、死死地盯向了宫殿最深、最高、也是戒备最为森严的方向——那座隶属于王室禁地,用于观测天象、举行秘仪的观星台!
夜色渐深,宫宴的喧嚣渐渐散去,只余下零星的灯火和巡逻侍卫规律而沉重的脚步声在夜空中回荡。缗紫若心绪难平,独自信步登上寝宫附近的一处高楼露台。夜风凛冽,吹得她衣袂翻飞,猎猎作响,却无法吹散心头的沉重与那刺骨的寒意。对手从一个身份明确的皇子,变成了一个无形的、扎根于历史阴影深处的庞大幽灵,这让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与孤立。
她凭栏远眺,试图从浩瀚的、冷漠的星空中寻找一丝启示与宁静。然而,就在她的目光掠过王宫西北角那片被列为禁地、平日里绝无人迹的黑暗区域时,眼角余光猛地捕捉到一丝极其诡异、几乎超越视觉极限的异动——远处,那座矗立于禁地中央、在夜色中如同巨人骸骨般的观星台顶端,在凄迷清冷的月色映照下,竟有一个模糊得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影,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极快地一闪而逝!
更让她浑身血液瞬间冻结、瞳孔骤然收缩的是——就在那黑影消失前的刹那,一点极其微弱、却与她纸上所画图案别无二致的、仿佛由冰冷星光凝聚而成的“新月环星”徽记微光,在观星台顶的黑暗中诡异地闪烁了一下,如同濒死星辰的最后一次呼吸,随即如同被一只无形之手狠狠掐灭,彻底湮灭在无尽的夜色里!
缗紫若猛地扶住冰冷的栏杆,指尖因用力而泛白,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那个方向……是巴蜀王室禁地,观星台!
月光下,高台顶部的黑暗里,那点徽记的微光已然湮灭,仿佛一只刚刚阖上的、冰冷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