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辆马车辘辘远去,消失在渐浓的暮色中。灯笼的光晕在顾府门前静静流淌,映照着顾曦柚送别后略显空茫的小脸。
他站了一会儿,晚风微凉,这才被秋霞轻声唤回神,转身随母亲进了府门。
与此同时,皇宫之内,御书房灯火通明。
皇后端坐于紫檀雕花案几旁,手中捧着一本崭新的婚书。册页以暗红缂丝为面,边缘以金线绣出缠枝莲纹,正中以泥金小楷工整书就“婚书”二字。
翻开内页,洒金笺纸上墨迹犹新,行列间透着庄重与期许——这正是前些日子顾曦柚诗会夺魁后,她与顾夫人、太后三人商议,为谢皓辰与顾曦柚重新拟定的婚约文书。
回溯至宴会当晚。
等顾曦柚一行人离开后,皇后便亲昵地挽起顾夫人的手臂,又向太后递了个眼色:“母后,淑婉,咱们去凤仪宫说说话。陛下和摄政王、顾相他们自有政事要谈,咱们女人家,也说些体己话。”
太后会意一笑,三人便在宫娥簇拥下移步凤仪宫。
宫内熏香袅袅,烛光柔和。待宫人奉上茶点退下后,皇后从身旁一个紫檀螺钿匣中,取出一份略显陈旧的卷轴。
那便是当年的旧婚书了。
卷轴以淡青色锦缎为套,边缘已有些泛白磨损,系带颜色亦不复鲜亮。
缓缓展开,内里纸张微黄,墨迹却依旧清晰,只是右下角那方“皇后之宝”的朱红印鉴,经年累月,色泽已褪去些许鲜艳,沉淀出一种温润的岁月痕迹。字里行间,是当年两位母亲一时兴起、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约定,简单数语,却系起了两个孩子朦胧的未来。
顾夫人看着这旧物,眼中闪过一丝怀念,随即疑惑道:“清漪,你把这份旧婚书拿出来是……?”
皇后将旧婚书轻轻放在案上,手指抚过那略淡的印痕,抬眼时目光温柔而坚定:“淑婉,母后,我想着,给皓辰和曦柚两个孩子,重新拟定一份婚书。”
她顿了顿,见二人凝神倾听,便继续道:“这些日子,跟曦柚在宫中的相处,我是越瞧越喜欢。这孩子模样生得这般精致,性子却纯善乖巧,读书用功,说话行事又得体周到,连御前伺候的老嬷嬷还有宫女都常夸他。”
说着,她看向太后,“母后前两日不还同我说,曦柚陪您时,不仅耐心,还能说很多趣话,能逗得您开怀半晌,直夸他机灵又贴心吗?”
太后含笑点头,眼角的细纹都漾着慈爱:“正是。哀家活了这大半辈子,这般可人心疼的孩子,少见。”
皇后得到附和,语气更恳切了几分:“所以我想,这婚事,咱们不能还像当年那般儿戏似的写两句就罢了。
曦柚这孩子,咱们皇家是真心实意想迎进门来的。
既如此,便该郑重其事,三媒六证,六礼齐备,一样都不可缺。新的婚书里,聘礼几何,何时纳采问名,何时下聘迎亲,都该细细写明,方显诚意,也不委屈了曦柚。”
顾夫人静静地听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温热的壁沿。皇后言辞真挚,太后亦明显喜爱曦柚,这本是极大的好事。可……
她抬起眼,眼中带着母亲特有的审慎与忧虑:“清漪,太后娘娘,你们的心意,我明白。两个孩子如今相处是不错,皓辰待曦柚也多有照拂。可是……”
她稍作迟疑,语气愈发委婉,“孩子们毕竟还小,心性未定。我是怕,万一等他们长大了,懂了情爱之事,彼此间却……却生不出那份感情又该如何?
再者,皓辰是太子,将来要承继大统,他的心意,更是关乎……”她没说完,但未尽之言清晰可辨——若太子本人不愿,即便长辈定了,终究是怨偶。
更深一层的担忧,她藏在心底,未宣于口:她最怕的,是曦柚受委屈。若嫁与一个心中无他之人,纵有泼天富贵、无上尊荣,又有何趣?她的曦柚,就该被人捧在手心里,疼着宠着,而不是困于一段只有责任没有爱意的婚姻里。
当年那纸婚约,是姐妹情深时的戏言,如今真要落到实处,她不能不替儿子想得更远更周全。
皇后何等了解自己的闺中密友,一眼便看穿了顾夫人温柔面容下深藏的顾虑。她伸手,轻轻握住林淑婉微凉的手。
“淑婉,”皇后声音柔和,却字字清晰,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你的担心,我岂会不懂?我们都是做母亲的人,心心念念,无非是孩子一世安乐顺遂。”
她目光澄澈,坦荡无伪:“今日咱们重新立这婚书,并非要立刻绑死两个孩子。
我的想法是:若将来,曦柚长大了,对皓辰有心,皓辰那小子也开窍了,懂得珍惜曦柚的好,
那我这个做母后的,说什么也得把这桩美满姻缘促成。他若敢犯浑不乐意——”皇后唇角微扬,带出一丝属于中宫之主的威严与笃定,“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该有的规矩体统,也由不得他任性。我总有法子让他明白,曦柚是多好的宝贝。”
话锋一转,她的语气又柔软下来:“反之,若是曦柚长大成人后,对皓辰无意,那我们做长辈的,也绝不勉强。
这婚约到时解除便是,我们两家的情分依旧。至于曦柚,无论如何,我定会备上厚厚的补偿,风风光光地为他再择良配,断不能让他吃亏。”
她看了一眼太后,太后微微颔首,示意这正是她们先前商议过的。皇后继续道:“所以这份新婚书,更像是一份期许,一份正式的约定。
若将来两情相悦,它便是水到渠成的凭证;若缘分未到,它也不会成为枷锁。一切,以两个孩子的心意为先。你看如何?”
太后此时也缓声开口,苍老的声音带着历经世事的通透与慈祥:“皇后的意思,便是哀家的意思。淑婉啊,哀家这些时日与曦柚相处,是打心眼里疼爱这孩子。
他不仅模样招人喜欢,难得的是心思纯净,待人真诚,说话行事又透着灵气,不呆板,不骄纵。
这样好的孩子,谁家不想娶回去?皇后前两日同哀家商量这重新拟定婚书、补齐六礼之事,哀家听着就觉得极好。既全了礼数体面,显了咱们皇家的诚意,又不失灵活,给孩子们留了余地。
咱们做长辈的,把该尽的心尽了,该铺的路铺了,将来如何走,就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
顾夫人看着面前两人——皇后目光恳切真诚,太后言辞慈爱稳重。她们并非以势压人,而是真正在为曦柚考虑,甚至将“曦柚无意便可解除婚约”的话说到前头,这份尊重与爱护,让她心中最后的顾虑也渐渐消散。
沉吟片刻,顾夫人眼中泛起柔和而坚定的光,她轻轻回握皇后的手,点了点头:“好。既然清漪和太后娘娘都思虑得如此周全,这般为曦柚着想,那臣妇便再无顾虑。”
三人相视而笑,气氛顿时松快下来。
皇后命人重新铺开洒金笺纸,研浓徽墨。她亲自执笔,先书“聘礼”一项。
笔走龙蛇,所列之物,尽显皇家气度与诚意:
聘金:黄金万两,白银十万两。
不动产:京中朱雀大街五进宅邸两座,西郊带温泉别庄一处,江南良田千顷,皇庄三座。
珍宝古玩:东海明珠一斛,西域宝石两箱,前朝名家书画真迹十幅,官窑瓷器百件,翡翠头面、赤金镶宝头面各十套。
绸缎布匹:云锦、蜀锦、宋锦、缂丝等各百匹,贡缎千匹。
其余:御赐田契、商铺契书若干,皇家御用之物若干。
写罢聘礼,顾夫人接过笔,在“嫁妆”一项下书写。虽不及皇家聘礼那般数目惊人,却也厚重雅致,尽显书香门第、宰相之家的底蕴:
嫁资:白银五万两。
不动产:祖传京中宅邸一座(带花园),金陵老宅一处,陪嫁田庄五百亩。
书籍字画:家藏古籍善本三千册,顾相及历代先祖手稿、书画精品五十幅。
家具器皿:黄花梨、紫檀木全套家具,古琴、名砚、珍玩若干。
绸缎首饰:上等绸缎五百匹,母亲陪嫁镶宝头面三套,新打赤金、白玉首饰各两套。
其余:店铺契书五张,良田契书若干。
写毕,皇后与顾夫人各自在婚书末尾郑重署名,并加盖私印。同样内容,一式两份,一份由皇后收入凤仪宫宝匮,一份由顾夫人带回相府珍藏。
烛光下,崭新的婚书泛着温润的光泽,墨香与纸香淡淡交融。
皇后轻轻合上册页,含笑看向顾夫人与太后:“这份婚书,便先由我们保管着。待两个孩子成年,性子定了,心意明了,咱们再拿出来,问问他们的想法。
若天从人愿,自然是皆大欢喜;若缘分未至,咱们今日所做,也算全了当年一场姐妹情谊,为孩子们留下一段佳话。”
太后颔首,目光悠远:“正是。儿孙自有儿孙福,咱们且看吧。”
皇后端详着手中那本崭新的婚书,指尖轻轻抚过缂丝封面上细腻的金线莲纹,唇角不自觉地向上扬起,越扬越高,最终化作一个明丽又带着些许心满意足的笑容。
“哎,”她轻轻叹了口气,将婚书小心合拢,语气里带上了几分真实的遗憾与亲昵的抱怨,“曦柚那孩子回府之后,这宫里好似一下子冷清了不少。
连母后昨日都拉着我念叨,说身边没了那会说话、会逗趣的小人儿,很是不惯,问我何时能再将曦柚接进宫来陪她住些日子呢。”她说着,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眼神温柔又带着点计划得逞的小得意,仿佛已经在心里盘算起下次接顾曦柚进宫的由头了。
正坐在御案后,对着堆积如山的奏折蹙眉批阅的皇帝,闻言从朱笔与文书间抬起头。他对外素来威仪沉肃,此刻看着自家皇后那副毫不掩饰、几乎要哼出小调来的开心模样,冷峻的眉眼不由得柔和了几分,染上些许微不可察的纵容。
他搁下笔,身体向后靠进宽大的龙椅里,目光落在皇后熠熠生辉的脸上,沉默片刻,才低沉开口,声线平稳却带着一丝只有亲近之人才能察觉的暖意:“这么高兴?”他顿了顿,唇角几不可察地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比当年收南海明珠时,笑得还亮些。”
皇后正沉浸在美好的遐想里,被皇帝这么简短一点,嘴角的笑意却更深了。她转过头,眼波流转,带着几分被看穿的娇嗔,瞥了皇帝一眼:“陛下这是取笑臣妾呢?”
皇帝没接话,只看着她,那深邃的眼眸里映着烛火和她含笑的模样,方才批阅奏折时的冷厉早已消散无踪。过了两息,他才又淡淡吐出一句:“藏好些。别让一些有心人瞧见,徒增事端。”
就在这时,书房门外传来内侍恭敬的通传:“启禀陛下、娘娘,太子殿下求见。”
皇后一听,几乎是本能地,手腕一翻,宽大的云纹锦袖如流云般拂过案几,那本崭新的、暗红缂丝封面的婚书,瞬间就被她灵巧而迅速地拢进了袖袋深处,掩藏得严严实实,仿佛从未出现过。
她理了理衣袖,面上已恢复了平素温和端庄的模样。
“快让辰儿进来。”她声音柔和地道。
谢皓辰步履沉稳地走入御书房。他先向御案后的皇帝躬身行礼:“儿臣参见父皇。” 随即转向皇后,同样恭敬一礼,“儿臣见过母后。”
行礼完毕,他并未即刻起身,而是保持着微微垂首的姿势,语气是一贯的清晰冷冽,却比平日多了几分刻板的请罪意味:“儿臣今日自宫外归来,时辰略晚,未曾先行回宫向父皇母后禀报请安,实属不该。特来请罪,望父皇母后恕儿臣迟归疏忽之过。”
御书房内,出现了片刻极其诡异的安静。
皇后脸上的温柔笑意僵住了,那双漂亮的凤眼缓缓眨了眨,里面写满了大写的茫然的困惑。
她……她今天满心满眼都是那份新鲜出炉、细节完美到让她恨不得再看八百遍的婚书。
压根……压根就没注意到儿子是什么时辰回的宫,甚至……好像完全忘了这回事?
她还以为谢皓辰早就像往常许多次那样,直接回东宫去了,只是懒得过来请安而已。
谢皓辰等了片刻,没听到预想中的回应,不由得微微抬起了头,深邃的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疑惑。
皇后终于从宕机状态中重启成功。她连忙抬手虚扶了一下,语气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心虚和急于掩饰的关切:“咳……辰儿快起来。这请的什么罪,母后都糊涂了。”
她定了定神,努力让表情看起来更自然些,“今儿放学后没直接回宫?是去哪里了?可用过晚膳了?若没用,母后这就让御膳房给你做些送来。”
谢皓辰直起身,平静答道:“谢母后关心。儿臣不饿。”他顿了顿,才继续道,“放学后,儿臣去了顾相府上做客,与曦柚……及几位同窗叙话,一时忘了时辰。”
“你去了顾府做客?” 皇后的声音瞬间拔高了一点点,那双漂亮的凤眼倏地亮了起来,像是瞬间注入了两簇小火苗,连身子都不自觉地微微前倾。
她甚至没等儿子把话说完——谢皓辰那句“儿臣以后不会回来得这么……”刚开了个头——就迫不及待地打断,语气里满是“你怎么这么不懂事”的嗔怪:
“哎呦!我的儿啊!”皇后一手抚额,做出痛心疾首状,可眼底那亮晶晶的光却出卖了她真实的心情,“你既去了顾府,怎么……怎么就不晓事,把曦柚给带回来呢?母后这两日可是想他想得紧,连你父皇都瞧出来了!”她说着,还瞥了一眼御案后依旧沉默但眼神微动的皇帝,
“你倒好,自己一个人去,又一个人回?你就没想着,曦柚一个人在府里多闷得慌,接他来宫里住两日,陪陪母后、陪陪太后祖母,多好?”
她越说越觉得是这么回事,看向谢皓辰的目光简直带上了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仿佛儿子错过了一个天大的、孝顺体贴的好机会。
谢皓辰:“……”
他那双总是深邃冷静的眼眸里,清晰地映出了皇后此刻那副又急切又失望、还带着点埋怨的生动表情。
冷峻的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唇角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微微动了动,没能发出声音。
御案前的皇帝,此刻终于将目光从奏折上完全移开,落在了自家儿子那张难得出现怔愣表情的脸上。
他眼中极快地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随即又恢复平静,仿佛什么都没看见,重新低下头,只是那握着朱笔的手指,似乎更稳了些。
书房内一时静默,只有皇后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还一眨不眨地、充满期待和怨念地盯着自己的儿子,等待一个合理的解释。
而谢皓辰,在经历了他人生中可能为数不多的、因母亲过于“跳脱”的反应而产生的短暂卡壳后,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只是那语调比平时更平、更缓:
“……母后,曦柚需在府中陪伴顾夫人。儿臣……不便强请。”
他说得一本正经,理由充分。只是那微微抿直的唇角,和眼底那抹尚未完全散去的、罕见的无奈,泄露了他此刻并非全然平静的内心。
皇后闻言,眼中的光彩黯了黯,像是被浇了一小勺凉水,但随即又燃起新的希望:“那……那明日呢?后日呢?总有机会的嘛!”她已经开始盘算起新的“接人”计划了。
谢皓辰:“……”
他忽然觉得,今晚来请这个安,也可能自家母后和父皇也不需要。
谢皓辰行礼,“儿臣先行告退了。”说罢就转身就出了御书房。
书房门被轻轻合上后,皇后立刻转向皇帝,压低声音却掩不住兴奋:“陛下您听见没?辰儿今日去顾府了!这说明什么?说明两个孩子私下相处得好啊!”
皇帝抬眼,目光平静地扫过她依旧兴奋的脸,只淡淡“嗯”了一声,便重新看向奏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