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雾如粘稠的乳汁，包裹着一切。可视距离不足十米，连脚下黑色沙砾与偶尔裸露的苍白骨殖，都蒙上了一层模糊的、不真实的毛边。铠甲靴子踩在地上的声音，被雾气吸收了大半，只剩下沉闷的、仿佛隔着一层厚布的“噗噗”声，更显得四周死寂得可怕。
陈凡左手紧握着那截暗金荆棘骨，冰冷的骨刺传来一丝微弱的暖意，那是来自“负山”巨兽残存意志的指引。方向感很模糊，并非东南西北，而是一种存在于意识深处的、如同磁针般的微弱牵引，指向灰雾最浓重的深处。右手空着，但五指微微蜷曲，时刻准备着应对任何从雾中扑出的东西。
（心理活动： 这雾……比之前更‘活’了。）
他能感觉到。雾气不再是单纯地遮蔽视线、渗透悲伤。它开始有了质地，有了倾向。当他朝着荆棘骨指引的方向前进时，身侧的雾气流动会变得稍微滞涩，仿佛不愿让他通过；而当他偶尔偏离方向（哪怕只是感觉上的微小偏差），雾气则会轻柔地、不着痕迹地推挤他，像是无形的墙壁，将他“修正”回既定的路径。
这种感觉让他毛骨悚然。仿佛这片雾，或者说雾背后代表的存在，默许甚至引导着他前往“银白航标”。这与哨卫之前的“放行”感，隐隐呼应。
（心理活动： 它们想让我去那里？为什么？因为邪种？还是因为我身上现在混合的这些东西？）
他内视自身。胸口融合印记的光芒已经内敛，但三种力量的平衡发生了微妙变化。暗金部分因为吸收了巨兽的力量而壮大了许多，带着一种磐石般的沉凝厚重感；暗银部分则相对黯淡，但那份“契约界定”的规则感似乎变得更加敏锐，对周围环境的“异常”感知更强；最危险的，还是那股苍白寂灭之意。
邪种在消化了巨兽的“终结烙印”后，异常安静。但这种安静更像是猛兽捕食前的蛰伏，带着一种蓄势待发的、冰冷的专注。它的“目光”（如果那团混沌的寂灭之意有目光的话）似乎一直牢牢锁定着荆棘骨指引的方向，那份贪婪的“熟悉感”和“渴求”非但没有减弱，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如同窖藏的毒酒，愈发醇厚刺鼻。
他甚至产生了一种荒诞的错觉：不是他在握着荆棘骨寻找航标，而是体内的邪种，在借助他的手和这截骨头，导航向它渴望的“终点”。
（心理活动： 必须保持清醒！航标是我离开的关键，不是邪种的食粮！）
他反复提醒自己，将更多的注意力集中在暗银与暗金的力量上，试图用“界定”与“守护”的意念，构筑精神的堤防，隔离邪种那无声无息的影响。
前行了不知多久，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灰雾的颜色似乎加深了些，从灰白变成了铅灰，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仿佛能吸入肺里的颗粒感。脚下的地面也变得怪异起来。黑色的沙砾逐渐被一种灰白色的、细腻如骨粉的尘埃取代，踩上去悄无声息。偶尔出现的残骸，不再是船只或巨兽骨骼，而是一些难以名状的、扭曲的结块——像是融化的琉璃、凝固的烟雾和某种生物组织强行糅合在一起的产物，散发着淡淡的、甜腻中夹杂腐臭的怪味。
（心理活动： 这里……像是被更强大的力量‘搅拌’过、然后又随意抛弃的垃圾场。）
就在他穿过一片由这种诡异结块形成的、如同低矮灌木丛的区域时，忽然，他听到了声音。
不是淤泥亡魂的饥渴低语，不是哨卫整齐的步伐。
而是……对话。
声音很轻，很模糊，断断续续，仿佛从极遥远的水底传来，又像是贴着耳廓的呓语。
“……不行了……真的不行了……‘刻度’全乱了……”
这是一个沙哑的、充满疲惫的男声。
“……再坚持一下……‘锚链’还没完全断……我们能感觉到……‘那边’还有呼应……”
这是一个相对冷静，但同样透着虚弱的年轻女声。
“……呼应？呵……可能是另一个快要沉的倒霉蛋吧……或者……是‘它们’伪装的……别忘了‘引路者’是怎么没的……”
第三个声音，苍老而尖刻。
陈凡猛地停住脚步，警惕地环顾四周。雾气翻滚，除了那些怪异的结块，空无一物。但声音却清晰地持续着，仿佛来自脚下，来自空中，来自那些结块的内部。
（心理活动： 回响？新的回响？但感觉……不太一样。不是单纯的执念碎片，更像是一段正在‘发生’的、被困住的交流？）
他尝试将一丝感知顺着暗银印记的“界定”之力延伸出去，小心翼翼地触碰周围的空间。
刹那间，声音变得清晰了许多！
“……坐标确认失败……我们被困在‘夹层’了……雾的浓度还在增加……”
“能量储备低于临界点……外部防护正在被同化……”
“我不想变成外面那些……‘东西’……”
声音里充满了真实的绝望、恐惧，以及最后关头技术人员的麻木分析。陈凡甚至能“听”到背景里细微的、仿佛仪器低鸣和能量过载的“滋滋”声。
（心理活动： 夹层？坐标？能量防护？这听起来……像是某种航行器的内部通讯？他们也被困在雾里了？就在这附近？）
他试图用感知去“定位”声音的来源，但感知如同陷入泥沼，那声音似乎无处不在，又无处可寻。仿佛这段通讯，并非来自某个固定点，而是这段空间本身“记录”下来的、不断重复播放的幽灵频段。
他继续往前走，声音如影随形，内容开始循环，但每一次循环，声音就变得更虚弱、更扭曲一点，背景的杂音也更大，仿佛正在模拟那段通讯最终消亡的过程。
就在这段“幽灵通讯”循环到第三遍，那个年轻女声发出近乎呜咽的“能量护盾崩溃——”的尖叫时——
陈凡脚下的灰白色骨粉地面，突然塌陷了！
不是流沙，而是地面毫无征兆地向下裂开一个直径两米左右的洞口！洞口边缘整齐得诡异，仿佛被什么东西精准地切割开来。洞口下方，并非黑暗，而是一片不断旋转的、由无数破碎光影和扭曲色块构成的漩涡！漩涡深处，隐约可见金属舱壁的残骸、闪烁火花的断裂线路，以及……几具被灰白色物质半包裹、姿态扭曲、穿着类似某种制服的人形轮廓！
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那断断续续的通讯声，此刻如同开了最大音量，猛地从漩涡深处爆发出来！
“警报！结构崩解！”
“我们掉下去了——！”
“不——！！！”
凄厉的惨叫与金属撕裂的噪音混合在一起，直冲脑海！
与此同时，一股强大无比的吸力从漩涡中传来，疯狂地拉扯着陈凡的身体，要将他拖入那片破碎的光影地狱！
（心理活动： 陷阱！这声音是诱饵！）
陈凡心中大骇，来不及多想，右手的暗金荆棘骨狠狠往身旁一块较大的诡异结块上一插，试图固定身体！同时，胸口的暗金光芒爆发，磐石般的守护之力灌注全身，对抗吸力！
荆棘骨刺入结块，发出“噗嗤”一声怪响，那结块仿佛有生命般微微颤抖，流出些许粘稠的暗色液体，但确实提供了些许支撑。吸力极其恐怖，陈凡沉重的铠甲躯壳都被拉得向前倾斜，双脚在骨粉地面上犁出两道深沟。
就在他僵持不下，感觉荆棘骨也快要被从结块中拔出的危急关头——
体内那一直安静蛰伏的邪种，动了。
它并非帮助陈凡抵抗吸力。
而是……顺着那股吸力，将一缕苍白寂灭的“触须”，猛地探向了漩涡深处！目标，直指那几具被灰白物质包裹的人形轮廓，尤其是它们身上残留的、属于生命最终时刻的极致恐惧与存在湮灭的气息！
仿佛饥饿的饕客，闻到了主菜前最开胃的“绝望”小点。
“嗡——！”
邪种的触须与漩涡中某种残留的“终结”力量接触的瞬间，整个漩涡的旋转骤然一滞！那些破碎的光影和惨叫通讯声也出现了刹那的扭曲和空白！
就是这一刹那的停滞，吸力骤减！
陈凡抓住机会，怒吼一声（无声的意志咆哮），全身力量爆发，猛地向后挣脱！同时左手狠命一拔，将荆棘骨从结块中抽出！
“嗤啦——！”
他狼狈地翻滚出数米远，脱离了那恐怖洞口的影响范围。回头再看时，那洞口正在快速缩小、弥合，旋转的漩涡和其中的惨象迅速变淡、消失，最终，地面恢复如初，只剩下灰白色的骨粉，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
但陈凡知道不是。
他单膝跪地，剧烈地喘息（意识层面的动荡），看着手中暗金荆棘骨尖端沾染的一点灰白色粘液，那粘液正迅速变得干涸、灰败。而体内，邪种的那缕触须已经缩回，传递出一种……品尝到前菜、对主菜更加期待的餍足与不耐。
（心理活动： 这鬼地方……到处都是坑！那漩涡……是空间裂痕？还是某个倒霉航行器最后坠毁形成的‘伤口’，至今还在散发死亡的余波？邪种连这个都吃！）
他心有余悸。刚才若非邪种那诡异的一“尝”导致漩涡短暂失衡，他很可能就被拖进去了。但这非但没有让他感到庆幸，反而更加沉重。邪种的力量在增长，胃口在变刁，行为也更难以预测。它似乎……正在学习和适应这片海域的“食物链”。
他不敢再轻易用感知去探查那些诡异的声音或现象了。握着荆棘骨，他更加谨慎地前进，几乎每一步都要用脚先试探地面。
灰雾越来越浓，铅灰色几乎变成了墨黑色，唯有手中荆棘骨那点微弱的暗金暖意和意识深处的牵引，是唯一的方向参照。周围那些扭曲的结块变得更加密集，形态也越发难以描述，有些甚至像是凝固的痛苦表情或挣扎的手臂。
又前行了一段，忽然，陈凡感觉脚下一硬。
低头看去，灰白色的骨粉层不知何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光滑的、暗沉的、类似黑曜石般的材质地面。地面向前延伸，隐没在浓雾中，隐约形成了一条……路径。
一条人工修葺，或者至少是经过某种力量长期固化、清理出来的路径。
而在路径两侧，每隔一段距离，就矗立着一些东西。
那是一些扭曲的、如同枯萎树木又似风干尸骸的黑色柱状物，大约一人高。它们的形态各异，但顶端都朝着路径中央微微弯曲，像是在……鞠躬？又或者，是在凝视路过的行人？
陈凡走近一根细看，心头猛地一紧。
那根本不是什么树木或石柱。而是一具被某种力量彻底碳化、又与地面材质熔铸在一起的盔甲！盔甲的风格古老而统一，与哨卫的甲胄有几分相似，但更加残破，表面布满了被侵蚀和灼烧的痕迹。头盔面甲的部位空空荡荡，只有一个深不见底的孔洞，仿佛里面的一切都已蒸发。但陈凡却从那空洞中，感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近乎消散的怨毒与警示的意念残留。
他顺着路径向前望。浓雾中，这样的黑色“路标”或“警示柱”，每隔十来米就有一根，沿着路径两侧，延伸向雾的深处，无穷无尽。
（心理活动： 这是一条……被‘清理’过的路？用这些试图闯入或守卫者的残骸作为标记？路的尽头……就是银白航标？）
荆棘骨的牵引感在这里变得清晰了许多，明确指向路径延伸的方向。
陈凡站在路径的起点，看着两侧那些鞠躬或凝视的焦黑盔甲，感受着雾气中那越来越明显的、混合了引导与威压的诡异力场。
体内，邪种的渴望几乎要沸腾起来，冰冷而灼热。
他深吸一口并不存在的寒气，握紧了手中的骨与心中的警惕，迈步，踏上了这条由骸骨与寂静铺就的、通往未知的雾中路径。
脚步声，在光洁的黑曜石路面上，发出清晰而孤独的回响。
两侧的焦黑盔甲，空洞的“目光”，无声地注视着他，一步步，走向雾霭最沉、最浓的尽头。
那里，似乎有一点极其微弱的、不同于任何灰暗色调的银白，在永恒的迷雾中，倔强地、恒久地，闪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