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扬州行辕内院的血腥气还未散尽,但喊杀声已止。
尸体被清理,血迹被冲刷,唯有墙壁、地面上留下的刀剑痕迹,无声诉说着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袭杀。
主屋内,气氛依旧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君墨寒坐在榻边,握着李晚宁的手,一刻未曾松开。
他一夜未眠,眼中血丝更重,下颌也冒出了青色的胡茬,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濒临爆发的沉郁和焦灼。
冯保轻手轻脚地进来,脸上带着疲惫和一丝振奋:“陛下,招了。”
君墨寒缓缓抬眼,目光如冰刃。
“是西南永昌土司,木氏的人。”
冯保低声道,“那两个杀手是木氏土司麾下‘黑巫卫’的死士。
他们承认,之前刺杀娘娘的弩箭和毒,也来自木氏。
鹰嘴涧和清风镇的伏兵,同样是木氏勾结了被陛下清理的、原北境将领王莽的部分旧部,以及江南一些沈家残存的亡命之徒所为。”
“木氏……”君墨寒咀嚼着这个名字,眼中杀意翻腾,“朕记得,木氏现任土司木增,去年还上表称臣,进贡了不少宝石香料。”
“他一个西南土司,为何要插手江南之事?甚至不惜对皇后下此毒手?”
冯保道:“据那死士交代,木氏与沈家,暗中往来已有二十余年。”
“沈家通过漕运和私盐,为木氏输送了大量钱财、铁器甚至私盐,助其壮大势力,制衡朝廷。”
“而木氏则利用其西南地利和巫蛊之术,为沈家处理一些‘不方便’的人和事,并提供一些朝廷严控的军械、毒物。”
“此次陛下和娘娘清查盐政,触动沈家根本,木氏恐牵连自身,更怕沈家倒后,断了财路和朝廷内部的消息来源,故而铤而走险,欲刺杀娘娘,搅乱江南,甚至……”
他顿了顿:“甚至可能存了挟制娘娘、要挟陛下,或趁乱在西南自立的心思。”
“那‘鬼枯藤’和‘赤阳草’,皆生长于木氏领地深处的险地。没有木氏点头或默许,外人极难取得。”
“他们这是算准了,要用赤阳草卡死娘娘的生路!”
“好,好一个木氏!”
君墨寒怒极反笑,那笑声却让人心底发寒,“区区一个边陲土司,也敢将手伸到朕的皇后身上!真当朕的刀,砍不到西南去吗?!”
“陛下息怒!”
冯保忙道,“当务之急,是娘娘的毒!”
“那死士说,赤阳草在木氏祖地后的‘赤焰山’火山口附近,有凶兽和毒瘴守护,且有木氏重兵和巫师把守。”
“夜枭大人他们……恐怕凶多吉少。就算能得手,往返至少还需七八日,娘娘她……等不了那么久了!”
等不了……
这三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君墨寒心上。
他看向榻上气息越来越微弱的李晚宁,心脏一阵抽搐般的剧痛。
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不!他不信!
他君墨寒的女人,绝不会死在这种阴毒的手段之下!
“陈太医!”
他猛地看向一旁面色灰败的老太医,“除了赤阳草,当真再无他法?任何方法,任何可能,说!”
陈太医跪倒在地,老泪纵横:“陛下,臣等已是黔驴技穷。此毒阴狠,混合了数种奇毒,相生相克,又侵入心脉……
除非有至阳至刚、药力霸道的宝物,强行中和毒性,再辅以金针渡穴,或许……或许有一线生机。但这等宝物,世间罕有,一时之间,去哪里寻……”
“至阳至刚……宝物?”
君墨寒喃喃重复,脑海中飞快闪过无数念头。皇宫宝库?各地进贡?还是……
忽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转头看向冯保:“朕记得,当年朕登基时,西域楼兰国进贡了一块‘赤血暖玉’,说是生于地心火脉之中,蕴含至阳之气,有温养经脉、驱除寒毒之效,可对?”
冯保一愣,随即眼睛一亮:“对对对!是有这么一块宝玉!约有巴掌大小,触手温润如暖阳,冬日置于室内,满室皆春!陛下登基后,嫌其太过奢靡,便收入内库封存了!陛下,您是说……”
“那玉现在何处?快说!”君墨寒急问。
“应在京城皇宫内库‘天’字第三号库房!”
冯保也激动起来,“陛下,您是说,用那赤血暖玉,或许可替代赤阳草?”
“赤阳草是至阳药引,这赤血暖玉也是至阳宝物,或许……可行!”
陈太医也燃起一丝希望,但随即又黯淡下去,“可是陛下,京城距此千里之遥,就算八百里加急,往返也需数日,娘娘她……”
“等不了往返。”
君墨寒斩钉截铁,他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决绝的光芒,“冯保,取纸笔来!”
冯保连忙奉上。
君墨寒快速写下一道手谕,盖上随身携带的私印,递给冯保:“你亲自去,用朕的千里镜,联系京城玲珑阁总部,让他们不惜一切代价,以最快速度,将赤血暖玉取出,交予……交予‘海东青’!”
“海东青?”冯保一怔。
那是玲珑阁驯养的一种极为神骏的鹰隼,速度极快,日行千里,但数量稀少,且极难驯养,通常只用于传递最紧急的绝密消息。
“对!用海东青,将玉送来!”
“告诉京城,用最稳妥的法子固定,哪怕拆了皇宫的软垫,也要确保万无一失!朕要那玉,最迟明日天黑之前,送到扬州!”
君墨寒声音不容置疑。
“明日天黑前?”冯保倒吸一口凉气。
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但看着陛下赤红的双眼和榻上气息奄奄的皇后,他一咬牙:“是!老奴这就去办!”
冯保匆匆离去。
君墨寒再次握住李晚宁的手,低声道:“晚宁,你听到了吗?有办法了,你有救了……再坚持一下,一定要等朕,等玉来……”
似乎是听到了他的呼唤,李晚宁的睫毛,极其微弱地颤动了一下。
君墨寒心中狂喜,小心翼翼地将她冰凉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仿佛要将自己的体温和生命力传递给她。
等待的时间,格外煎熬。
君墨寒寸步不离地守在榻前,亲自为李晚宁擦拭额头的冷汗,喂下参汤,甚至不惜损耗内力,缓缓渡入她体内,护住她心脉最后一丝生机。
陈太医和其他医官则围在一起,根据赤血暖玉的特性,紧急商讨新的解毒方案,调整金针走穴的路线。
行辕内外,依旧戒备森严。
江北大营的士兵已将方圆十里戒严,内卫和玲珑阁的人更是十二个时辰不间断巡逻,连只可疑的苍蝇都飞不进来。
扬州城内的百姓,也隐隐听到了风声。
皇后娘娘遇刺重伤,陛下亲临的消息,不知怎的流传了出去。
起初是恐慌,但很快,一种复杂的情绪在城中蔓延。
茶楼里,几个老人凑在一起,低声叹息。
“听说了吗?皇后娘娘为了救个孩子,才中的箭……那孩子是西街卖豆腐老刘家的独苗。”
“何止啊!我有个远房侄子在行辕当差,偷偷说,陛下是秘密赶来的,路上遇到了好几波刺杀,浑身是血到的扬州,鞋都磨破了!到了之后就守着娘娘,不吃不喝,眼睛都红了……”
“真的假的?陛下可是天子啊……”
“天子怎么了?天子也是人!皇后娘娘在咱们这儿公开审案,为咱们做主,收拾了沈家那帮王八蛋,是好人啊!”
陛下为了娘娘,连命都不要了……这样的皇帝皇后,咱们老百姓,还有什么好说的?”
“是啊,以前总觉得天高皇帝远,官官相护。
这次,不一样了。周家倒了,沈家垮了,科举让咱穷人家的孩子也能考试了……这世道,好像真要变了。”
“只盼着皇后娘娘吉人天相,千万要好起来啊……”
类似的议论,在扬州城的大街小巷悄悄流传。
担忧、同情、期盼,甚至一丝对帝后真情的触动,在底层百姓心中悄然滋生。
民心,在血与火的考验中,反而微妙地向着朝廷凝聚。
而那些原本还在观望、甚至暗中期待皇后殡天、新政天折的江南残余世家和官员,在皇帝雷霆手段清洗周家、又亲临扬州坐镇的消息传来后,也纷纷偃旗息鼓,不敢再有任何异动。
连深不可测的西南土司都卷了进来,还动了皇后,这趟浑水,太深了,他们不敢蹚了。
新政的推行,在失去了最大的阻力后,变得顺畅起来。
各地“义塾”陆续开课,寒门学子捧着崭新的书本,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光亮。
新上任的扬州知府(由君墨寒临时指定的一位原江南巡抚衙门的正直官员代理)更是雷厉风行,按照皇后之前定下的章程,继续审理积案,清退被沈家强占的田产商铺,安抚盐户和苦主。
江南的天,在经历了一场惨烈的风暴后,似乎真的开始放晴了。
只是这“晴空”之下,皇后生死未卜,西南隐患未除,依旧暗藏波涛。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从白日到黄昏,再到夜幕降临。
君墨寒依旧守在榻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李晚宁。
她的呼吸,似乎比白天更微弱了些,眉心那点青黑,也似乎扩大了一丝。
陈太医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沉重地叹息。
“陛下,亥时了。”
冯保悄声进来,满脸疲惫,眼中带着血丝。
他动用了所有渠道,京城那边已经回复,赤血暖玉已取出,由两只最神骏的海东青轮换携带,全速南飞。
但能否在明日天黑前赶到,仍是未知数。
君墨寒没有说话,只是握着李晚宁的手,又紧了几分。
晚宁,等朕,一定要等朕……
就在这令人绝望的寂静中——
“唳——!”
一声清越激昂、穿金裂石般的鹰啼,骤然划破了扬州的夜空!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由远及近,速度快得惊人!
君墨寒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
冯保先是一愣,随即狂喜:“是海东青!是海东青的叫声!来了!陛下,来了!!”
他连滚滚爬地冲出去。
只见夜空中,三个黑点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俯冲而下,正是三只神骏无比、翼展近丈的海东青!
它们爪下,似乎都抓着一个用柔软皮革紧紧包裹的方形小盒。
“快!接住!小心玉!”
冯保对着院中早已准备好的玲珑阁驯鹰人尖声喊道。
驯鹰人发出特有的呼哨,三只海东青精准地掠过院子,松开利爪。
三个小盒稳稳落入铺了厚厚棉垫的箩筐中。
冯保几乎是扑过去,颤抖着手,打开第一个盒子。
柔和的、带着暖意的红光,瞬间溢出。
盒中,一块巴掌大小、通体赤红如血、晶莹剔透的美玉,正静静躺在雪白的丝绒上。
玉身温热,红光流转,仿佛有生命一般,一股至阳至和的气息弥漫开来,连周围的空气都温暖了几分。
正是赤血暖玉!
“陛下!玉到了!到了!”
冯保捧着玉盒,老泪纵横,冲回屋内。
君墨寒一把接过玉盒,触手温润,那股暖意仿佛能驱散一切阴寒。
他眼中瞬间布满水光,看向陈太医:“快!该如何用?!”
陈太医激动得浑身发抖,接过暖玉仔细感受了片刻,连连点头:“至阳之气充沛无比!
陛下,快,将暖玉置于娘娘心口,以陛下内力引导,缓缓激发其中阳气,驱散心脉寒毒!老臣立刻施针,配合药力,疏导毒性!”
君墨寒再无犹豫,轻轻解开李晚宁衣襟,将那块温热的赤血暖玉,小心翼翼贴在她心口的位置。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盘坐榻上,双掌抵住她的后背,精纯浑厚的内力,如同潺潺暖流,缓缓渡入,引导着赤血暖玉中那股磅礴的至阳之气,向着她已被阴毒侵蚀的心脉,发起冲击!
陈太医屏息凝神,手中金针化为道道流光,准确刺入李晚宁周身大穴。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榻上。
一刻钟,两刻钟……
李晚宁苍白的脸上,渐渐泛起一丝极淡极淡的血色。
眉心那点青黑,似乎停止了扩散。
半个时辰后,她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动起来。
“噗——!”
一大口漆黑如墨、散发着腥臭气味的毒血,猛地从她口中喷出!
“娘娘!”
“晚宁!”
惊呼声中,李晚宁紧闭了多日的双眼,缓缓、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隙。
目光涣散,没有焦距,但她仿佛感应到了什么,微微偏头,看向那个将她紧紧拥在怀中、满脸是泪的男人。
干裂的唇,几不可察地动了动,气若游丝:
“墨……寒……”
君墨寒浑身剧震,死死抱住她,滚烫的泪水终于决堤,滴落在她的发间。
“朕在……晚宁,朕在……你终于醒了……终于……”
失而复得的狂喜,几乎将他淹没。
陈太医颤抖着手上前诊脉,片刻后,噗通跪倒,以头抢地,声音哽咽却充满了狂喜:“陛下!娘娘脉象虽弱,但毒血已出,心脉寒毒已被驱散大半!性命无碍了!无碍了啊陛下!”
“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啊!”
冯保和屋内众人,全都喜极而泣,跪倒一片。
君墨寒紧紧抱着失而复得的爱人,将脸埋在她颈间,肩膀微微耸动。
没有人知道,这一刻,杀伐果断的帝王,心中是怎样的后怕与庆幸。
差一点……他就永远失去她了。
良久,他才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但眼神已恢复了往日的深邃与冷静,只是那份失而复得的珍重,更深地刻入了骨髓。
他低头,看着怀中再次昏睡过去、但呼吸已平稳许多、脸色也恢复了些许生机的女子,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
“传朕旨意,”他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皇后凤体初愈,需静养。行辕戒严,任何人不得打扰。
陈太医留下,全力调理。冯保,将木氏勾结叛逆、谋刺皇后的罪证整理好,八百里加急发往京城,通传天下!
朕倒要看看,西南那位木土司,如何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另外,”他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眼中寒光如星,“告诉夜枭,无论他在滇南做什么,朕准他,不惜一切代价,给朕把‘赤焰山’上所有的赤阳草,连根带土,全部挖回来!”
“朕的皇后受了这般苦楚,岂能白受?木氏……朕要你百倍偿还!”
(第209章 完)
章末:皇后终于脱险,帝后劫后重逢!
但西南木氏阴谋暴露,皇帝杀意已决!
夜枭深入虎穴,能否带回赤阳草?
帝后接下来将如何联手,清算西南,彻底稳固江南新政?
更大的风暴,已在西南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