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逊靠着冰冷的土墙，蜷成一团，试图把那点可怜的热气都拢在自己身上。外面的寒风像刀子似的，顺着破门板的缝隙嗖嗖往里钻，刮在他裸露的皮肤上，激起一片鸡皮疙瘩。胃里像有把钝刀子在慢慢搅，那火烧火燎的饥饿感一阵强过一阵，逼得他牙关紧咬，额头上刚被风吹干的冷汗又冒了出来。
“水…” 他喉咙里干得冒烟，像堵着一团滚烫的砂子，每一次吞咽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这感觉甚至压过了饥饿，成了眼下最要命的催命符。再没水喝，他毫不怀疑自己会像外面那些倒毙的尸体一样，无声无息地变成秃鹫的食粮。
求生的本能像濒死野草最后一点挣扎的力气，硬生生把他从草堆里又顶了起来。他扶着冰冷的土墙，一步一挪地蹭到门口。外面灰蒙蒙的天光刺得他眯起眼。官道上那群麻木移动的“行尸走肉”还在缓慢前行，似乎离他更近了一些。秃鹫依旧在不远处低空盘旋，那“嘎——嘎——”的叫声像催命的丧钟。
不行，得离开这破棚子，找个能喝上水的地方！这念头成了支撑他摇摇欲坠身体的唯一支柱。
他深吸一口气——那带着焦糊和血腥味的冷空气呛得他又是一阵咳嗽——然后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出了棚子。冰冷的泥地瞬间透过单薄的破麻布传来刺骨的寒意，冻得他一个激灵。风更大更猛了，直接把他吹得一个趔趄，差点栽倒。
他站稳脚跟，目光急切地扫视着周围。荒野一片枯黄死寂，除了枯草就是板结的黄土。水呢？哪里有水？记忆碎片里那点可怜的野外知识疯狂翻腾，却搅不起一点有用的浪花。
他跌跌撞撞地朝着远处那片看起来地势稍低的洼地挪去。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虚浮无力，身体里的最后一丝热量似乎都被脚下的冻土吸走了。风吹得他几乎睁不开眼，只能眯着缝，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蹭。有几次踩到被枯草掩盖的坑洼，脚踝一崴，疼得他龇牙咧嘴，差点摔倒，全靠一股不想死的狠劲硬撑着。
不知走了多久，感觉肺都要炸开了，他终于看到洼地底部似乎有一线反光！
希望像微弱的火苗，瞬间点燃了他几乎熄灭的心。他几乎是扑过去的，手脚并用地爬下最后一段斜坡。
水！真的有水！
但孙逊的心，在看到那水的瞬间，就沉了下去。
那根本不能称之为水沟，更像是一滩死气沉沉的烂泥汤。浑浊不堪的黄褐色液体几乎不流动，水面上漂浮着腐烂的枯草叶子、不知名的黑色絮状物，还有一些细小的、令人作呕的白色蛆虫在缓缓蠕动。靠近岸边的地方，沉淀着一层厚厚的、油汪汪的黑色淤泥，散发出浓烈的腥臭和腐烂气味。这味道比他棚子里的霉味还要冲十倍，直往他鼻孔里钻。
“呕…”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孙逊干呕了几下，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他看着那滩“水”，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和绝望。
这玩意儿…能喝吗？
他脑子里飞快闪过几个词：霍乱、痢疾、寄生虫…喝下去，可能立刻就会肠穿肚烂，死得更快。
可是…喉咙里那火烧火燎的干渴感，像无数根烧红的针在扎，在疯狂地催促他：喝！快喝！再不喝，马上就会渴死！
死得更快？还是渴死？这个残酷的选择题摆在面前，孙逊几乎没有犹豫。他妈的，横竖都是死，喝！
他像一头绝望的野兽，猛地扑到水边，也顾不得那令人作呕的淤泥和漂浮物，更顾不上冰冷刺骨的水温，直接把头埋了下去！
“咕咚…咕咚…咕咚…” 他大口大口地吞咽着那浑浊腥臭的泥汤水。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阵短暂的、几乎让他流泪的缓解感。干涸的喉咙像久旱龟裂的土地终于迎来雨水，贪婪地吸收着。
但只喝了几大口，那难以形容的土腥味、腐烂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怪味就在口腔里猛烈地爆发开来！胃部一阵剧烈的痉挛，刚才强行压下去的恶心感如同海啸般反扑回来！
“哇——呕——！” 孙逊猛地抬起头，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刚刚喝下去的泥水混合着胃里本就不多的酸水，一股脑地喷溅出来，洒在同样肮脏的泥地上。剧烈的咳嗽撕扯着他的喉咙和胸腔，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眼前阵阵发黑，金星乱冒，整个人天旋地转，差点一头栽进那滩臭水里。
他瘫软在冰冷的泥地上，胸口像拉风箱一样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腥臭水汽和呕吐物的酸腐味。喉咙依旧干渴得发疼，但胃里却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翻江倒海，抽搐着抗议刚才那番野蛮的“洗礼”。身体最后一点力气似乎也被抽空了，只剩下无尽的恶心、眩晕和深入骨髓的冰冷。
“操…操…” 他蜷缩着，用尽力气也只能发出嘶哑的咒骂，身体筛糠似的抖个不停。这他妈是什么鬼地方！连口水都想要人命！
不知过了多久，那股剧烈的恶心感才稍稍平复。胃里空得发慌，火烧火燎的饥饿感再次成为主导，比之前更加凶猛，像有无数只蚂蚁在啃噬他的五脏六腑。
水暂时是指望不上了。孙逊挣扎着抬起头，目光投向洼地边缘那些枯黄的野草和裸露的泥土。食物…必须找到能吃的东西！哪怕一点点！
求生的本能再次压倒了恶心和虚弱。他手脚并用地爬离那滩臭水，开始徒劳地扒拉那些枯草根部附近的泥土。冻土坚硬得像石头，指甲抠上去，几下就劈了，钻心的疼。他不管不顾，像疯了一样，用指关节，甚至用手掌边缘去刨，去挖。
手指很快就被冻土和砂砾磨得通红破皮，渗出血丝。冰冷的泥土冻得他双手麻木。但他眼中只有对食物的疯狂渴望。
终于，在一丛特别茂密、根茎似乎比较粗壮的枯草下，他用尽力气扒开一小片冻土，看到了几根埋在土里、颜色发黄发暗、比小指还细的草根。那草根看上去干瘪枯槁，毫无生机。
孙逊眼中却爆发出饿狼般的光芒！他一把将那几根草根薅了出来，甚至来不及擦掉上面沾着的泥巴和冰碴，直接塞进了嘴里！
“咯吱…咯吱…” 他用力地咀嚼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极其浓烈的苦涩味瞬间在口腔里炸开！那味道苦得他舌头发麻，直冲脑门！草根又老又韧，纤维粗糙得像干树皮，嚼得他腮帮子发酸，牙床生疼。
“呕…” 强烈的苦涩味再次刺激得他干呕起来。但他死死捂住嘴，强行压制着呕吐的冲动，强迫自己继续咀嚼、吞咽！胃袋在疯狂地蠕动、痉挛，发出咕噜噜的哀鸣，似乎在抗议这糟糕透顶的“食物”。但那点微不足道的植物纤维滑进空荡荡的胃里，多少带来了一丝虚假的“饱腹感”。
他贪婪地舔舐着手指上残留的泥土味和草根汁液苦涩的味道，像一头真正的野兽。就在这时，眼角余光瞥见不远处，官道旁的一片稀疏灌木丛下，似乎有一点不寻常的灰白色。
那是什么？
孙逊的心猛地一跳，挣扎着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冲了过去。靠近了才看清，那灰白色的东西，好像是被什么东西啃剩下的、小半块…树根？或者是什么块茎？只有婴儿拳头大小，表面坑坑洼洼，沾满了泥污，但依稀能看出里面是白色的。
食物！真正的、可能能吃的食物！
巨大的狂喜瞬间冲昏了孙逊的头脑。他几乎是扑上去，伸手就去抓！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碰到那小块东西的瞬间，斜刺里猛地伸出一只同样枯瘦、沾满泥污的手，比他更快地一把将那块东西捞了过去！
“我的！” 一个嘶哑、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在孙逊耳边响起。
孙逊猛地抬头。眼前站着一个男人，同样穿着破烂的麻布片，但身形比他高大些，脸上脏得看不出年纪，只有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孙逊，里面闪烁着饿狼般的凶光和毫不掩饰的贪婪。他手里紧紧攥着那块沾泥的白色块茎，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孙逊脑子“嗡”的一声，血瞬间涌上了头顶！那是他发现的！是他活下去的希望！
“给我！” 孙逊从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布满血丝的眼睛同样恶狠狠地瞪了回去。什么恐惧，什么理智，在极度的饥饿和刚刚到手的希望被夺走的刺激下，瞬间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抢回来！
那男人显然也没想到这个看起来病恹恹、风一吹就倒的瘦弱家伙敢反抗，愣了一下。但随即，他脸上露出更加凶狠的表情，另一只空着的手猛地握成拳头，朝着孙逊的脸就砸了过来！
孙逊几乎是凭着本能反应，猛地一偏头！那带着风声的拳头擦着他的耳朵过去，刮得他脸颊生疼。同时，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完全不顾什么章法，整个人合身就撞了过去！脑袋狠狠顶在对方的胸口！
“呃！” 那男人猝不及防，被撞得踉跄后退几步，后背重重撞在一棵枯树上，震得树上的枯枝簌簌落下。他手里的那块“食物”也差点脱手。
“找死！” 男人被彻底激怒了，站稳身形，再次扑了上来，拳头像雨点般朝着孙逊砸落。
孙逊根本不会打架，只能凭着身体里最后一股狠劲，用胳膊胡乱地格挡。对方的拳头砸在他的手臂上、肩膀上，骨头像是要裂开一样疼。但他也红了眼，瞅准一个空档，猛地伸手去抓对方握着“食物”的手腕！同时，脚下胡乱地使了个绊子！
两人顿时滚作一团，在冰冷的泥地里翻滚扭打起来。你抓我的头发，我掐你的脖子，用膝盖顶，用牙咬！没有技巧，全是野兽般最原始的撕扯和搏命。泥浆糊满了他们的脸和身体，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带着泥土的腥味和浓重的汗馊味。
孙逊的体力本就到了极限，几番扭打下来，很快就被那男人压在身下。对方粗重的喘息喷在他脸上，满是恶臭。一只沾满泥污的大手死死掐住了他的脖子，力量大得惊人！
“呃…嗬…” 孙逊眼前发黑，喉咙被扼住，空气被断绝，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下来！他双手徒劳地去掰那只铁钳般的手，双脚在泥地里乱蹬，却无法撼动分毫。窒息的感觉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他。
就在他意识即将模糊的瞬间，求生的本能爆发出最后一股蛮力！他猛地屈起膝盖，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朝着对方的下身撞去！
“嗷——！” 一声变了调的惨嚎响起！掐住他脖子的手骤然松开了！
孙逊像濒死的鱼一样猛地弹起，贪婪地大口吸气，呛咳不止。他顾不得喉咙火辣辣的疼，目光瞬间锁定掉落在泥地里的那块灰白色的“食物”！他连滚带爬地扑过去，一把将它死死攥在手心！那冰冷的、沾满泥污的触感，此刻却成了唯一的救赎！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个捂着下身、蜷缩在地上痛苦呻吟的男人，眼神里充满了野兽护食般的凶狠和警告。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威胁般的低喘，身体因为脱力和后怕而剧烈颤抖着，却死死握着那块沾泥的“食物”，半步不退。
那男人痛苦地翻滚了几下，抬起头，对上孙逊那双疯狂的眼睛，里面的凶光似乎被那不顾一切的狠劲压下去几分。他捂着剧痛的下身，又看了看孙逊手里那块东西，最终，眼中闪过一丝不甘和畏惧，低低咒骂了一声，挣扎着爬起来，一瘸一拐地、飞快地消失在荒野的枯草深处。
看到对方消失，孙逊紧绷的神经“啪”地一声断了。他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整个人瘫软在冰冷的泥地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汗水、泥水、还有刚才挣扎时沾上的污物糊了一脸一身，狼狈不堪。
他摊开手掌，看着那块沾满泥巴、甚至沾了一点他刚才被掐脖子时咳出的血丝的灰白色块茎。刚才搏命时的凶狠褪去，只剩下劫后余生的茫然和深入骨髓的疲惫。
为了这么一小块不知道是什么、能不能吃的东西…差点把命都搭进去。
他躺在冰冷的泥地里，望着灰蒙蒙、死气沉沉的天空，几只秃鹫的黑影依旧在不远处盘旋。手指紧紧攥着那块沾满泥污和血丝的“食物”，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