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城将近万寿节,寿宁宫设“清供祈福斋”。
天色未全亮,殿前白幔高挂,香案、供果、经幡俱位。
内廷来往之人脚步比平日更轻,唯有敬安苑方向,一串清脆的“哗啦哗啦”声由远及近,像市井孩子摇的拨浪鼓。
宁昭来了。
她穿一袭素罗,腰间挂着木槌,却被她当作拨浪鼓摇。
她嘴里叼着半串糖葫芦,走“梅花步”绕着殿阶,见谁都笑。
“喏,疯子来凑热闹,迷路了路过了,顺便拜一拜。”
宫人们低笑,有人掩袖,更多的是不屑与狐疑。
太后端坐未语,只将檀珠慢了一拍。
她看着那拨浪鼓似的木槌,又看一眼殿心的木鱼。
宁昭扑到供桌前,一本正经,先对着灶王像磕了三个头,又忽然一本正经地把糖葫芦插在香炉边。
“甜一甜,神明高兴。”
阿蕊脸都白了,正要去取,宁昭啪地拍掉她的手,笑盈盈地说道:“别动,神明先吃。”
她抬头,眸光与门外一人撞上。
黎恭。
他今日本不该来前位,只在内檐影里欠身。
“太后万安,贵妠……贵人安。”
尾音压得温温软软。
“错啦!”
宁昭忽然歪着头,认真纠正他。
“你该喊“疯人安“。”
她举着糖葫芦冲他晃了晃,像哄小孩。
“来一颗?甜,甜得人忘字。”
殿内一阵低笑。
太后不动声色。
“跪罢,祈福。”
“遵……旨!”
宁昭长长拖出尾音,竟没去跪席,而是扑到太后榻前,抱拳一本正经。
“疯子代你敲三下,替福气开门。”
说罢把木槌在手心里一转,啪嗒一声,敲在木鱼边沿。
“叮……”
声短,像孩子敲玩具,所有人都放松了一寸。
宁昭却趁笑声未起,啵地咬下一颗山楂,含糊道:“第一下,敲给“不肯来的人“。”
“谁?”
有人忍不住问。
“爱用仿香的人。”
她伸懒腰,笑眯眯看向凤仪殿方向。
“昨天就送过来,今儿还想藏在清供里。”
她把拨浪鼓似的木槌翻到手背上,似不经意地往供果底下一拍,果盘轻抖,盘底一缕薄荷露的甜腻气溢出来,被清桂味一压,更显异样。
话音刚落,内侍上前检查,果然在供台下缘摸出一个指甲盖大小的香饼,色泽发青,不是正方。
太后眼神顿时冷了一线。
“记下。”
宁昭转身,跃上两级台阶,学着小沙弥的样子双掌合十,突然又把十指展开,像只笑嘻嘻的雀儿。
“第二下,敲给“喜欢借的人“。”
她把木槌往空中一抛,单手托住槌柄,让槌面稳稳悬在半空,像个小天平。
宁昭侧头,冲尚仪局两名女工眨眼。
“借针借线借路借印,借一借也好,借多了的话,咔!就断啦!”
阿笙脸色惨白,尚衣强作镇定。
宁昭忽地把木槌当作拨浪鼓,摇,摇,摇,木珠在槌心里滚了一圈。
“哗啦”一声,下面有极细的银丝端露出半寸,她笑着拎给陆沉看。
“这根线,昨夜绕错方向的那只手,今儿敢不敢来接?”
陆沉没接,只淡淡道:“缉司在。”
两名执事会意,默默往殿侧靠拢。
“第三下……”
宁昭忽然贴近地面,像是在找掉的铜钱。
“给“少一撇的人“。”
她伏在地上,看得郑重,像真丢了什么。
众人哗然,有人想笑,被太后一眼压回去。
宁昭爬起身,拍拍膝盖,端端正正地立在殿心,认真地将木槌举过头顶。
“叮……”
木声极清,飘出去像一条细白线,直直落到内檐影里。
黎恭并未动,但他袖底绣线最末那一针竟像被风轻轻拽了一下,蓦地露出半指的潮影。
宁昭只当没看见,喜盈盈地绕着他转了一圈,学太监碎步,左手拎衣、右手拎糖葫芦,压低嗓子学他。
“陛下很忙,未必看。”
殿内一片轻抽气。
有人失笑,有人脸色变了。
太后敲了一下檀珠,冷声道:“宁昭。”
“哎。”
宁昭立刻乖起来,蹲下去,伸手把那串糖葫芦托高过头顶,像献祭一样。
“孝顺的疯子,给太后,甜一颗,心事少一撇。”
太后没接,她只是盯着宁昭看了很久。
“你若再疯,便疯得准一些。”
“遵命。”
宁昭认真点头,站起,忽然又俯身,朝供桌底下一伸手,像逗猫似的揪出一只小小的纸团。
她单手一抖,纸团展开,是张抄方的碎页,角上有极淡的桂皮水痕迹。
她嘟囔着说道:“呀,这只小纸鱼怎么游到清供底下啦?”
众人面色再变。
内务司、尚仪局同时低头,陆沉眼神一沉,抄方纸被缉司接了过去。
宁昭却像没自己揭了谁的短,只把纸鱼放在木鱼边,端端坐下,笑眯眯地敲起“童谣拍手”。
“一个字,少一撇,两个人,借一夜!三条路,串一界,四只手,抄一页!你说谁?我不说!糖葫芦甜,嘴不裂!”
童谣稚气,句句扎心。
她敲着拍子,笑里露齿,像个真疯子。
笑声一止,她忽然面无表情地抬头,清清楚楚看向殿口。
“贵妃娘娘身子可好?”
殿外无应。
程姑姑尚在缉司,凤仪殿不敢来。
宁昭又笑起来,对着空气深深一礼。
“那便等娘娘看戏,疯子先谢过了。”
祈福斋礼至此近半。
太后不再多言,只抬手说道:“祈愿。”
众人次第起身。
宁昭起得最慢,还拎着那只拨浪鼓,摇到陆沉身侧。
她把糖葫芦塞到他手里,认真道:“御医开的疯证,替我保管,我若乱咬人,你就把这证举高些。”
她笑,转身就走,走到门槛忽然回望。
“陆大人,今晚千万别吃甜的哦。”
午后,寿宁宫后廊,黎恭立在影里,垂目看袖口那一点浅浅的潮影,轻轻笑了笑。
忽而他侧身一步,避开一枚快如蚊鸣的细针。
针钉在柱上,瞬间腐黑。
“啧。”
宁昭从柱后探出头,手里还转着那只拨浪鼓。
“公公,你走路,你的影子怎么看不到呀?”
黎恭不惊不怒,温声问道:“贵人兴致不尽?”
“过瘾,今日我学了你的碎步,像不像?”
“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