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东缉司偏院的槐影很密。
堂上只摆了一张案,一盏茶,一本簿。阿笙与尚衣分列两侧,手腕缠着麻绳。
陆沉翻页,问话一点都不绕弯:“阿笙,三日前你去过御前更衣檐下几次?谁带你去的?”
“两次,是尚衣姐姐叫我去递线。”
“拿的什么线?”
阿笙听到问的如此详细,便有些慌了。
“是……黑线。”
“哪一匣?”
“二格左第三层。”
陆沉点一下,尚衣脸色发紧。
“线是我领的,按例领,与案无关。”
“与谁有关,我问完再说。”
陆沉又翻一页。
“春融香的签,谁动过?”
尚衣咽了口唾沫,难掩紧张感。
“签一直在凤仪殿。我们只做靴,不管香。”
陆沉不反驳,只把一只小木匣推过去,匣盖开着。
里面一溜香签,唯有“春融”一签末尾多出一道很浅的补划。
他问得特别的直白:“这是你补的,还是你看见谁补过?”
尚衣眼神躲闪,抿了一下唇。
“我没补,我……看见过程姑姑摸过,但我不知道她在干什么。”
“什么时候?”
“贵妃第一次“急病”之后。”
陆沉收回木匣。
堂外有脚步近了,两串铃声先进了门。
宁昭一手拎拨浪鼓,一手拎“记言槌”,慢吞吞进来,像来赶庙会。
她把拨浪鼓往案上一扣,对两人笑。
“你们别怕,我只是简单问一句话而已。”
“昨晚谁在我的院外换衣服?你们看见没有?”
阿笙摇了下头,尚衣犹豫了一下。
“我……看见有人从御道往回走,换了一件外袍,很远,看不清脸,只看见袖口绣线新,上头有潮印。”
“好。”
宁昭不为难,她把拨浪鼓又“哗啦”摇了两下,转身就走。
临到门槛,她回头交代。
“今日傍晚,敬安苑门口我挂三盏灯,香、线、牌,各一盏,谁来灭灯,谁背锅。”
尚衣与阿笙都怔住了。
陆沉没出声,只把案上的笔放回原处。
傍晚,宫道风长。
敬安苑门口挂了三盏小灯,灯下贴了小牌:左边写“香”,中间写“线”,右边写“牌”。
字写得歪,边上还印着糖渍的指印。
过路的宫人瞪大了眼。
“她又疯了吧?”
“昨天还一本一本对账,今天摆灯……”
“嘘,小声点,她疯的时候,爱听人说话。”
宁昭像没听见,抱着“记言槌”坐在台阶上,认真数灯芯。
“一根,两根,三根……”
阿蕊端着一盆水坐在旁边,心都提在嗓子眼。
青棠蹲在廊柱后,袖里扣着暗器。
第三更鼓过了半柱香,有人从侧巷探身,伸指要捻灭“香”灯。
宁昭把槌柄一横。
“当”的一声,来人的指节被木柄敲开,指肚落到灯焰上,“嘶”的一声就缩回去了。
青棠一把拎住人,压在地上。
是个内侍,袖里有香饼的碎末,带薄荷露的甜气,很实在。
又过一刻,“线”灯上空的灯影动了一动,像有细线从上往下绕,想把灯罩套住。
青棠抬腕一挑,把昨夜收来的“钱婆旧线”兜上去,死死卡住那根“反绕”的手。
人从屋檐边被拖下来,两步踉跄,衣袖抽不回去。
是尚仪局的小工,指虎上还有沾线的黑灰。
“牌”灯迟迟不动,宁昭干脆站起身,把“牌”灯摘下来,塞给阿蕊拿着。
“别怕,谁来抢,你就贴他脸上。”
阿蕊吓得不轻,还是死死捏住灯柄。
一直到更深,廊尽头传来很轻的脚步,一个穿寻常常服的小内侍走过来,面无表情,开口就说:“贵人,昨晚落在这儿的副牌,借给我。”
宁昭点头,把“牌”灯递过去。
“给。”
小内侍伸手去接,手心按在灯罩上,停了一瞬。
灯火下的潮印在他手心浮了一线。
他反应很快,立刻把手抽回袖里。
青棠已经到了他背后,按住肩胛。
“走吧,去缉司。”
小内侍没有反抗,只说了句他只是传话的。
“谁的?”
宁昭质问。
“御前。”
他答的不绕弯,十分干脆。
陆沉这时从阴影里出来,对宁昭点了点头。
“人我带走,灯你继续挂。”
“还挂。”
宁昭把拨浪鼓往门楣一扣。
“明早再挂三盏,我看谁还有胆。”
夜里风小,宁昭回到内殿,不忙睡,先抱着糖罐坐在榻沿,慢慢往外倒糖豆。
青棠低声道:“娘娘,钱婆已死,尚仪局那边肯定会有动静。”
“会有人顶罪,也会有人跑。”
宁昭把糖豆排成一行。
“我们不追,让缉司追。”
“那我们做什么?”
“去凤仪殿。”
宁昭把糖豆一把收回罐里。
“看香谱的钥匙能开几扇门。”
青棠应下,转身去备衣。
次日一早,凤仪殿清扫未完,殿门还虚掩着。
宁昭一路“哗啦”摇着拨浪鼓进门,见谁都点头,见神像就拜。
宫人们面面相觑,忍不住小声叨咕道:“她又来了?”
“昨天还跟太后说要疯一天……”
“今天继续?”
程姑姑被缉司关着,殿中由副姑姑领事。
副姑姑迎出来,笑容发硬。
“贵人这大早是……”
“借钥匙开箱,太后准了。”
副姑姑不敢拦,只叫人搬箱。
锁眼旧,钥匙一插就转。
箱里摆着香料、签谱、用过的签脚,还有几封账单。
宁昭不多说,把签谱一页页翻过去,翻得很慢,翻到“春融”一页停下。
“这笔多出来的,是谁添的?”
副姑姑想抵赖,宁昭直接把那页撕下半条,放在白盘里,滴了一点清水。
水里浮起淡淡的桂皮气。
她把盘端给副姑姑看。
“这味儿不是凤仪殿配香的惯用水,是内务司的“桂皮水”。”
话说得很直,副姑姑脸色一下白了。
“贵人,这只是写错了,修一下。”
“修错的可不是字,是账。”
宁昭把盘交给青棠。
“内务司有借抄记录。谁借的,明天写清楚送缉司。”
副姑姑嘴唇动了动,没再说话。
宁昭收了钥匙,转身出殿,门口几个宫女偷看她,嘀咕声不小:“这宁贵人疯疯癫癫的,问话倒一句一句掐准了。”
“昨天还像个正经人,今天又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