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东缉司偏院。
御前交接簿送到。
陆沉打开,纸面干净,借用单整齐,只多出一张“未记名”。
墨色比旁页浅,角上微香。
宁昭把拨浪鼓在那页角“啪”一扣,抬眼说道:“就是这一张,你们照这张的手,去找同一支笔。”
陆沉嗯了一声,把那页拆下封好。
“交给笔匠去看。”
“还有……昨夜御道那边,“牌”灯先灭,人拿副牌,敢走宽路,说明不怕眼睛看,你们把御道两侧巡更调一次,多查内务司的人。”
“你怀疑内务司?”
陆沉问道。
“不该怀疑吗?借桂皮水的人,不止一个。”
宁昭把“记言槌”横到臂弯。
“手多,嘴就多,嘴多,容易漏。”
“今晚不挂灯,换个法子。”
“什么法子?”
“摆摊!”
她笑了笑。
“疯子开个小摊,换物!”
入夜,敬安苑门口立了一张矮案,案上摆着三个空碗,碗里各压一张纸,纸上写着三个字:香、线、牌。
宁昭守着案子,手里摇拨浪鼓,一脸认真。
“换东西,拿真的来,假的不要,谁敢换,我给一锣糖。”
看门的小太监憋笑憋得肩膀抖,耳边却很快塞满低低的窃语:“疯得真像那么回事。”
“我看她这是招人上钩!”
“你敢上?”
第一锅风过去,没人动。
第二锅风起时,一个妇人影从侧巷里挪来,袖口旧,眼神乱。
她把一小包香末放到“香”的碗里,抖声道:“这是旧样,别问我名。”
宁昭没抬头,把一锣糖推过去。
“拿走。”
她把香包递给青棠。
“真样,凤仪殿上年配的。”
又过一会儿,一个小工磨磨蹭蹭,塞进一把线头,指虎旧,黑灰深,像从箱底翻出来的。
宁昭照旧给糖:“拿走。”
直到子时,一个穿常服的小内侍停在“牌”字前,手在袖里捏了一下,又捏了一下。
最后还是取出一块薄薄的铜牌,悄悄压在纸上。
宁昭把糖推过去,他不接,只说了一句:“后巷桂树下,有人等你。”
他转身就走。
青棠要追,被宁昭扯住:“别追,去桂树。”
后巷桂树下,一盏小灯罩在地上,灯火稳稳的,旁边靠着一只木匣。
灯后站着一个人,背影瘦,站得直。
宁昭走近两步,看见那人回身,是黎恭。
“贵人。”
他欠身道。
“换物。”
“拿什么换?”
宁昭问。
“换你那句“撇可以补”。”
黎恭把木匣推过来。
“里面有你要的,御前交接簿的老笔头、三年前的旧副牌登记、尚仪局给内务司的线样。”
宁昭不拆匣,只是问道:“你要什么?”
“要你放过两个小的。”
黎恭道。
“阿笙、那小工,按你昨夜的规矩,她们只是“证”。”
宁昭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
“好。”
黎恭的眼神这才松了一线。
他像往常那样笑了笑:“贵人今夜不开灯?”
“不开。”
宁昭把拨浪鼓背到身后。
“灯开多了,风就挑事,今夜换物,明日交账。”
黎恭退一步,忽而像随口一问:“贵人,昨夜你对着门外说“请陛下吃糖”,陛下也听见了。”
“陛下他不爱甜。”
“我当然知道。”
“那你还送?”
“我送给别人。”
宁昭把木匣提起。
“比如借水的人,比如补撇的人。”
黎恭看了她一眼,没再多说,抬手把小灯掐灭,转身离开。
次晨,寿宁宫回话。
宁昭把木匣与昨夜“摆摊”换来的三样东西一并放在案上,列得很清楚。
“香:去年正方样,与凤仪殿现用对照、线:旧样,与“钱婆”手的劲道一致、牌:老登记与昨夜借用单有出入。”
她把“出入”两个字下重笔画了一横,又添了两句:“凤仪殿三日内答复,御前交接簿请缉司保管。”
太后听完只道一字“做。”
宁昭准备告退,走到门口又停下,回身把拨浪鼓举高,正经八百地提醒门外那些看热闹的人。
“来来来!今日我还是疯,想骂我,趁现在!”
窃语里有人真的笑出了声:“这疯子倒是毫不掩饰。”
“比昨儿听得明白。”
宁昭自己也笑,冲太后拱手。
“我说完了。”
她一脚跨出门槛,陆沉迎面而来,把一张新抄出来的笔迹对比递给她。
“笔匠认字,不止一支笔。桂皮水那张,像是借手写的。”
“借的手,总要还。”
宁昭把纸折好,塞进袖里。
“今夜我不敲,也不挂灯。”
“那你做什么?”
“睡大觉!”
宁昭打了个真困的哈欠。
“本疯子困了!嘿嘿!”
陆沉盯着她片刻,忽然无语地笑了一下。
“困就睡。”
宁昭背着拨浪鼓走了两步,又回头。
“你守一守钱婆的家,有人要翻她屋。”
“谁?”
“会装干净的人,而且袖口新线,针脚细。”
当夜,内城一处破旧的小屋窗纸晃了晃。
一个影子探进来,脚下不发声,手在柜底一摸,摸出半卷旧样。
刚要收手,指背“叮”的一响,被硬物轻轻一磕。
青棠在黑里低声道:“东西留下,人跟我走。”
窗外又落下一道影,步子稳,陆沉的声音在黑里压得很低。
“缉司办案。”
影子停了停,放下手,慢慢转身。
月光落进屋里,照清楚一张安静的脸。
是尚仪局掌绣,苏妙。
她没挣扎,只问了陆沉一句话:“你们要证还是要人?”
“都要。”
陆沉答。
苏妙把手抬起,摊开掌心。
掌心的旧茧深,针眼密。
她看着青棠,又看陆沉,最后朝窗外黑处望了一眼,像对谁说,又像自言自语:“我只会缝。”
青棠把线样收进囊里。
“会缝就说怎么缝的。”
苏妙乖巧地点头。
“说,我说。”
次日辰时,宁昭确实睡迟了半个时辰。
她被阿蕊半抱半拖地唤醒,披了件外袍就往门外跑,拨浪鼓还挂反了。
门口又是窃窃私语:“她疯起来的时候倒是像个孩子。”
“孩子昨天能把凤仪殿堵得说不出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