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聿深踏上最后一级台阶,站在铺着厚地毯的走廊上。母亲李婉华的声音还在耳畔回荡,满是对那位刚刚离开的女医生的称赞。但他此刻什么也听不进去,脑海中反复浮现的,只有楼梯转角处那双一瞬间写满震惊又迅速归于平静的眼睛,以及那句冷淡而疏离的“您好”。
“聿深?怎么了?脸色不太好啊,是不是最近太累了?”李婉华注意到儿子的异样——那不仅仅是心不在焉,更是一种深沉的凝重,不由关切地问道。
周聿深迅速敛起所有外泄的情绪,恢复了惯常的冷峻平静:“没事,妈。可能就是刚回来有点赶。”他顿了顿,语气随意得像是在聊家常,“刚才那位林大夫…经常来家里?”
“是啊,”一提起林晚,李婉华脸上的笑容又漾开了,“奶奶别提多喜欢她了。自从上次她几剂药下去就止住了奶奶的咳嗽,老人家就认准她了。一周总要来上一两次,有时候是复诊调理,有时候就是单纯陪奶奶说说话、解解闷。真是难得,年纪轻轻的,医术这么好,性子又沉静,不骄不躁的,比…”她适时地收住了话头,没把那个名字说出来,但对比之意已然清晰。
周聿深的心猛地一沉。一周来一两次?而他竟然直到今天才撞见!他调回北京已有些时日,却因军务缠身和先前寻找无果的思维定式,从未将母亲和奶奶交口称赞的“林大夫”与那个他掘地三尺苦苦寻觅的身影联系起来。她竟然就一直在他眼皮底下,频繁出入他的家,悉心治疗他的亲人,而他却浑然不觉!
一种混杂着失而复得的巨大冲击,在他胸腔里剧烈地翻腾。但他面色依旧沉静如水,不起波澜。
“嗯,是很难得。”他附和了一句,声音听不出丝毫情绪,“妈,我先去看看奶奶,然后取文件。”
“好,快去吧。”
周聿深走向奶奶的房间,脚步沉稳,内心却已是惊涛骇浪。他推开房门,老太太正倚在榻上小憩,脸上带着舒缓后的安宁。见到孙子,她立刻笑逐颜开:“聿深?今天怎么有空回来看奶奶?”
“回来取份文件,顺路看看您。”周聿深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握住老人家的手,“听妈说,您近来身体好多了。”
“可不是嘛!多亏了晚晚那孩子!”周奶奶一提到林晚,话匣子就打开了,“你是没见到,她那手针灸术,真是这个!”她翘起大拇指,“又细心,又耐心,比你们这些整天忙得不见人影的孙子孙女可贴心多了!”
晚晚?已经叫得这般亲昵了?周聿深心中五味杂陈。他寻找她的时候,设想过无数种重逢的场景,或许是诚挚的感激,或许是急切的追问,或许是尽可能的补偿……却唯独没有一种是眼下这样——她早已悄无声息地融入他的家庭,获得了至亲的深度认可,而他,反倒成了那个被排除在外、最后才知晓一切的“陌生人”。
在奶奶房里陪坐了片刻,周聿深便起身去书房取了文件。他没有再多做停留,甚至婉拒了母亲留他吃晚饭的提议。
“不了,妈,队里还有事,得赶回去。”这个借口脱口而出,几乎无需思考。
此刻他只有一个念头:立刻、马上找到林晚。那个城东的“林氏医馆”…
黑色的军用越野车如离弦之箭般驶出周家宅邸,汇入傍晚的车流。周聿深握着方向盘的手背上青筋微显,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他操作了一下车内的设备,输入指令,屏幕上很快跳出一个详细的地址和相关信息——城东,“林氏医馆”。
他甚至调阅了医馆的注册信息和那份简单的执业档案。照片上的她,眉眼清秀,目光沉静,与记忆中那个眼神坚定专注的女医生缓缓重叠,却又与方才楼梯上那个冷淡疏离的她,判若两人。
车子穿过大半个北京城,从权贵云集的西区驶入略显老旧却充满生活气息的城东。最终,在一个种着几棵老槐树的僻静街角,“林氏医馆”的木质牌匾映入眼帘。古色古香的门面,玻璃窗擦得澄亮,清晰可见里面一排排深色的中药柜和候诊区的几张椅子。此刻天色已暗,医馆门口那盏暖黄色的灯笼已然亮起,在渐浓的暮色里散发着宁静温和的光晕。
周聿深将车停在街对面,并未立即下车。他透过车窗,凝视着那扇门。或许正值晚饭时分,医馆内似乎没有病人,只有一个穿着素净青色连衣裙的身影正在柜台前整理着什么,动作轻柔而利落。
是她。
找到了。这一次,近在咫尺。
周聿深深吸一口气,推开车门,大步穿过街道。他的步伐带着军人特有的坚定与目标感,几步便迈上医馆门口的台阶,推开了那扇挂着风铃的玻璃门。
“叮铃——”清脆的铃声骤然响起。
正低头核对药方的林晚闻声抬起头:“您好,请…”她的声音在看清楚来人的瞬间,戛然而止。脸上那抹职业性的温和微笑瞬间凝固,随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只剩下措手不及的惊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她显然没有料到,他会如此迅速、如此直接地找上门来。而且是在她的地方。
周聿深反手关上门,风铃又轻响一声,仿佛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对峙奏响了序曲。他站在门口,高大的身躯几乎挡住了门外投入的所有光线,医馆内本就柔和的光线在他身上投下深深的阴影,无形中放大了他身上的压迫感。
他没有迂回,没有寒暄,目光如鹰隼般牢牢锁住她,开门见山,声音低沉而冷冽:“林大夫。”
林晚握着毛笔的手指猛地一紧,笔尖的墨汁滴落在药方笺上,晕开一小团污渍。她迅速垂下眼睫,将毛笔搁下,再抬起头时,脸上已恢复了大部分的平静,只是脸色略显苍白。
“周先生。”她刻意忽略了他语气中的深意,维持着疏离而客气的姿态,“您怎么来了?是周奶奶有什么不适吗?”她试图将他的来访界定在病患家属咨询的合理范围之内。
周聿深朝内走了几步,环视着这个不大却异常整洁、弥漫着浓郁药香的小小医馆。他的目光扫过那些标注着各种中药名称的抽屉,最后落回她脸上。
“我奶奶很好,托你的福。”他语气平淡,却步步紧逼,“我来,是为了别的事。”
林晚沉默地看着他,放在柜台下的手悄然握紧。
“什么事?”她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林晚,”周聿深的声音沉了下去,目光锐利如刀,直刺向她,“为什么要不辞而别?林老先生去世,为什么也不告诉我?”
林晚的睫毛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脸色似乎又白了几分。她避开他灼人的视线,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涩意:“家父走了,家母悲伤过度,一病不起,终日以泪洗面。老家…待不下去了,我便带着母亲来北京寻个安身立命之所。”
就在这时,医馆的后门帘被掀开,一位系着围裙、头发花白的老婆婆探出头来:“晚晚,吃饭了…诶?有客人?”她看到周聿深,愣了一下,有些拘谨地搓了搓手。
“吴奶奶,没事,”林晚迅速调整表情,转身对老婆婆露出一个安抚的柔和笑容,“一位…病患家属,来咨询点事情。您和吴爷爷先吃,我马上就好。”
“哦哦,好,那你快点,菜要凉了。”吴奶奶好奇地打量了周聿深一眼,这才缩回头去。
这短暂的打断,让紧绷的气氛稍稍缓和,也提醒着周聿深,这里是她精心守护的一方天地,有她需要维系的日常与平静。
周聿深看着林晚面对老人时那瞬间变得柔软的神情,再对比她转回面对自己时重新筑起的疏离壁垒,心中的某个角落忽然松动了一下。他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强势逼问,或许正在惊扰她小心翼翼维持的这份安宁。
他收敛了些许锋芒,但态度依旧坚决。他换了一种方式,声音低沉却不容拒绝:“林晚,我不管你有什么难言之隐。”
他顿了顿,看着她微微蹙起的眉头,继续道:“从现在开始,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遇到的任何麻烦,都可以告诉我。在北京,我周聿深或许不算什么,但护一个人周全,我还做得到。”
这不是商量,而是通知。是一种军人式的、斩钉截铁的承诺。
林晚怔怔地看着他,似乎被他这种近乎蛮横又直接无比方式弄得有些无措。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一声极轻的叹息。
“周先生,您真的…”
“我不是在征求你的同意。”周聿深打断她,目光深邃如潭,“我只是在告诉你我的决定。你可以继续装作不认识我,但我不会再让你从我的世界里消失。”
说完,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再次刻入脑海。旋即,他干脆利落地转身,推开了医馆的门。
“叮铃——”风铃再次响起,清脆却带着一丝孤寂。
他没有回头,大步流星地走向街对面的越野车,引擎发动,车子很快汇入夜幕下的车流,消失不见。
医馆内,林晚独自一人站在原地,久久未动。柜台上那点墨迹早已干涸,手腕处却仿佛还残留着他方才握过的力度与温度。窗外,城市的霓虹渐次亮起,窗内,孤灯一盏,药香弥漫,将她单薄的身影笼罩在一片寂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