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一凡那看似两难、实则将抉择权交予朝臣的发问,如同在已沸腾的油锅中溅入一滴冷水,瞬间引发了更为激烈的反应。泰昌元年冬日的这场大朝会,注定要成为大明史册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朝堂之上,立刻分裂为泾渭分明的数派。
以部分翰林、科道官为首的守旧派,引经据典,痛心疾首,高呼“祖制不可违,礼法不可乱”,认为一旦放开宗室从事四民之业,必将导致天潢贵胄与民争利,尊卑不分,国体动摇。
他们甚至将天象异常、边关小挫都归咎于此番“动摇国本”的议论,言辞激烈,仿佛大明江山下一刻就要倾覆。
然而,他们的声音在此刻的朝堂上,却显得异常苍白和孤立。
首先,藩王集团的利益已被撬动。
几位在朝中有影响力的藩王代言人,或出于本主授意,或自身也看到了其中巨大的利益空间,纷纷出列驳斥。
他们强调,太祖皇帝分封子孙,本意是屏藩帝室,共享富贵。
如今部分宗室困顿至此,且朝廷也发不出俸禄,若朝廷仍固守陈规,坐视他们冻饿而死,才是真正有违太祖仁爱之心。允许宗室自谋生路,正是“体恤圣心,保全宗脉”的仁政。
其次,底层宗室那字字血泪的“万言书”,提供了最强大也最悲情的道德武器。
以杨涟等少壮派官员为首,他们本就对宗室制度的弊端深恶痛绝,此刻更是抓住机会,慷慨陈词:“陛下!数万宗室,亦是太祖血脉,如今求生无门,状若饿殍。若逼之太甚,恐生肘腋之祸!开放限制,使其自食其力,既全其生路,又增国库收入,更消弭隐患,实乃三全其美之策!岂能因循守旧,坐视骨肉凋零?”
内阁首辅孙承宗,这位老谋深算的政治家,精准地把握着辩论的节奏。
他并未急于表态,而是在双方争论到最激烈时,才缓缓出列,先是肯定了守旧派“维护祖制”的初衷是忠于国事,随即话锋一转,指出“祖制亦需因时制宜”。
他列举了宗室禄米对国库造成的沉重压力,以及地方官府在管理宗室事务上的种种难题,最后总结道:“为今之计,堵不如疏。既能使宗室安生,又能为国库开源,更能彰显陛下保全宗亲之圣德。虽有违旧例,然于国于民于宗室,皆为大善。臣以为,当以变通求存,而非以固守致亡。”
孙承宗的定调,几乎代表了内阁的集体意向。
在皇帝暧昧的支持、藩王的利益驱动、底层宗室的悲情呐喊以及内阁的务实倾向多方合力下,守旧派的抗议声浪被逐渐压了下去。
接下来的数日,朝堂的争论焦点从“该不该放开”,转向了“如何放开”以及“具体条款”。各方势力在细节上展开了新一轮的博弈。关于税率,藩王们自然希望越低越好,而户部官员则力争提高比例;关于征收机构,文官系统希望由户部主导,而内廷则试图通过司礼监和宗人府分一杯羹;关于对落魄宗室的补贴标准,更是争论不休。
朱一凡高踞龙椅,冷静地旁观着这一切。他深知,水至清则无鱼,必须让各方都在此变革中看到自己的利益,才能减少阻力。他在关键处稍作引导,最终,一个融合了各方诉求,但也确保了核心目标达成的方案,在激烈的讨价还价中逐渐成型。
泰昌元年十二月十八日,紫禁城笼罩在冬日肃杀的寒气中,但奉天殿内的气氛却异常热烈。
经过最后一番程序性的奏对之后,在皇帝朱一凡的最终首肯下,由内阁拟定,司礼监用印的圣旨,被当庭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朕绍承大统,抚育万方,于宗室子弟,尤深轸念。概自太祖封建以来,宗支繁衍,而禄米日匮,致使贫者困顿,富者亦难展其志,非所以示朝廷亲亲之谊,全祖宗仁孝之心也。今体察时艰,广纳众议,特颁新政,以恤宗亲而实国库:
一、 开放四业,允准自强。 自即日起,所有宗室,无论亲王、郡王、将军、中尉乃至庶宗,准其参加科举,入仕为官;准其购置田产,躬耕务农;准其开设行铺,经营商贾;准其学习技艺,受雇做工。各地官府须予以便利,不得无故阻挠,更不得借机盘剥,违者重处。
二、 核定税率,公平输纳。 各宗室经由科举俸禄、田亩所出、工商之利等所得,皆需核计其年入。取其总额之二成,上缴国库,以为国用。特恩,若其家计年入低于所在地百姓平均之数,经核实后,准予免征,以示体恤。
三、 严禁苛索,保障权益。 各地官府除前条规定之国税外,不得以任何名目,向各藩王、宗室加收杂税、摊派。其合法经营,受《大明律》保护,与民一体。
四、 专设税司,明晰征收。 着宗人府、户部、司礼监,共同组建‘宗室税务清核司’,专司宗室收入核查、税款征收事宜,独立运作,直达天听。
五、 税收专用,敦睦宗族。 上述宗室所纳国税之总额,专门划出三成,设立‘宗室济困基金’,由宗人府统筹,用于接济、补贴那些收入低于平均水平、生活确有困难的落魄宗室,保障其最基本之生活用度,勿使太祖血脉,流离失所。
望天下宗室,体朕苦心,各安其业,上则报效朝廷,下则丰裕自身,共维社稷之安。布告中外,咸使闻知。钦此!”
圣旨宣毕,金殿之上一片寂静,旋即爆发出各种复杂的情绪。
有人如释重负,有人欣喜若狂,也有人面沉似水,却再也无力反对。
这道圣旨,如同一声惊雷,迅速传遍天下。各地藩王府中,王爷们开始摩拳擦掌,召集幕僚,筹划着如何将手中的财富和特权,转化为更大的商业帝国。而那些在贫困中挣扎的底层宗室,听闻此讯,许多人跪地痛哭,高呼“皇上万岁”,他们终于看到了一线挣脱枷锁、掌握自身命运的希望。
大明延续了二百多年的宗室铁律,就在这个冬天,被朱一凡凭借其超越时代的洞察力、精巧的政治手腕以及对历史潮流的顺势而为,撕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
一场席卷整个大明社会结构的变革,就此拉开了序幕。
风暴已然掀起,而朱一凡,这位泰昌新帝,正站在船头,驾驭着这艘古老的巨舰,驶向未知而汹涌的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