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样的背景下,骆思恭的行动极其谨慎。
他派出了自己手下最精锐、最可靠的锦衣卫密探,四处卧底并探查情况。
这些密探化身为形形色色的角色:有的跟随商队北上的账房先生,记录着货物种类和数量;有的在货栈扛活的苦力,留意着哪些货物被格外小心地存放、又在深夜被悄然运走;有的在酒楼茶肆流连的落魄文人,从醉酒的商队护卫或夸耀的管事口中套取只言片语;甚至有人冒险尾随商队进入蒙古地界,亲眼目睹货物最终流向。
最终经过半年时间的收集,在结合之前的情报,最终骆思恭在经过认真的整理分析之后,将彻查八大晋商的结果呈到了朱常洛的御案之上:
御书房内,灯火通明,却驱不散朱常洛眉宇间的凝重与寒意。
朱常洛将所有人都屏退,只留下王安和骆思恭二人。
他逐字逐句地审阅着骆思恭呈上的密报,指尖划过那些熟悉又刺眼的名字——代王、晋王、沈王、山西巡抚李若星、宣大总督董汉儒、总兵杜文焕、王国梁、江应诏……还有那无数流向朝堂深处、宫内角落的“孝敬”。
这薄薄的几页纸,仿佛有千钧之重,压得他心头沉甸甸的。
“好啊,真是好得很!”朱常洛的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却让侍立一旁的骆思恭和王安二人脊背微微发凉。
“朕的藩王,朕的督抚,朕的边将,竟都与虏酋成了生意场上的伙伴!用朕的子民血汗,用本该铸成利刃保家卫国的精铁硝石,去养肥朕的生死大敌!”
他尤其注意到关于军械质量的对比:“瞧瞧,努尔哈赤用的,是比我大明官军还要精良的武器甲胄!难怪沈阳、辽阳城头,我军火器屡屡自损!原来不是工匠不力,是这蛀虫啃食到了根子里!”
愤怒在胸中翻涌,但更深的是一种冰冷的理智。朱常洛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山西的地图,以及那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这已非简单的商人通敌,这是寄生在大明躯体上,深入骨髓、牵连脏腑的一颗毒瘤。
看见皇上不仅没发火,反而还发出冷笑,王安和骆思恭知道这一次皇上一定是愤怒异常。
最终还是骆思恭承受不住压力,率先跪倒在地开口道:“皇上息怒!皇上息怒!微臣有罪,微臣坦白,其实微臣也曾收过这些人的孝敬...”
王安也紧随其后跪倒在地道:“皇爷,奴婢罪该万死,奴婢也曾收过他们的孝敬。不过奴婢保证一定会把那些孝敬捐给内库。”
朱常洛看见二人主动坦白心里也是一松,他们两人作为自己的左膀右臂,又怎能不受八大晋商的腐蚀呢?尤其是骆思恭此人执掌锦衣卫那么多年,若说他不知道八大晋商的事情,没有接受过八大晋商的孝敬,那怎么可能?
朱常洛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起来吧,朕知道你们也是身处这浊世,难以独善其身。如今既已坦白,便既往不咎。但此事关乎我大明存亡,绝不能再姑息纵容。要知道只有大明在,才有你们的前程和富贵。”
随后他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起来,“朕要你们协助朕,将这颗毒瘤连根拔除。”
“思恭,王伴伴,朕相信你们。”朱常洛将人人一一从地上扶了起来,不过随后又目光锐利如刀紧盯着他二人道,“依你们之见,若朕此刻下旨,命你们的东厂和锦衣卫按图索骥,将这名单之上所有人等,一体锁拿,抄家问罪,结果会如何?”
骆思恭深吸一口气,他知道这是皇帝在考校他,也是在做最后的风险评估。他躬身,语气沉重而谨慎:“陛下,若行雷霆手段,山西……恐即刻大乱。”
王安也点头称“是”。
见朱常洛等着他的解释。
骆思恭,不敢隐瞒,详细分析道:“其一,宣大总督、山西巡抚乃至三镇总兵皆涉其中,若强行铲除微臣恐怕届时边军体系将会瘫痪,军心涣散倒在其次,若是逼之过急的话,恐怕会生出兵变,届时若他们联后金,使其趁虚而入,宣大防线顷刻崩解。其二,代王、晋王等宗室皆参与其中,若处置不当,微臣恐怕天下藩王震动,或给宵小之辈以口实。其三,晋商旗下,雇佣、依附之脚夫、护卫、伙计、匠人乃至为其提供仓储、运输者,数以万计,一旦这些人骤失生计,必成流民乱源。其四、朝中重臣、勋贵、乃至宫内收受其贿者众,若狗急跳墙,恐于朝局稳定不利,甚至危及宫内。”
朱常洛缓缓点头,骆思恭所言,正是他所忧。
这已不是杀派一队锦衣卫,宣读一下诏书,杀几个人就能解决的问题。
牵一发而动全身,投鼠而须忌器。
“看来,这不是一场能够快意恩仇的斩首行动啊!”朱常洛踱步到窗前,望着紫禁城沉沉的夜色,深深地叹息道,“这是一场需要抽丝剥茧、步步为营的战役。他们的根基,在于这条连通关内关外的贸易链条,在于那张用金钱和利益编织的保护网,更在于那数以万计依赖这条链条生存的人。”
他转过身,眼中已有了决断:“既然不能连根拔起,那就先断其筋骨,毁其脉络,让其自行枯萎。首要之务,就是要先掐断这条资敌的通道。使努尔哈赤不能得到八大晋商的输血。”
骆思恭和王安齐声道:“陛下圣明。”
朱常洛接着说:“思恭,你即刻安排锦衣卫联络当地马匪,必要时也可亲自扮演马匪,暗中监控住山西境内各主要商道的关键节点,严密监视晋商货物的运输。尤其要注意那些运往关外的可疑物资,一旦发现资敌物品,可以进行劫掠,朕会命令驻守居庸关的冉见龙配合你。”
骆思恭领命:“陛下放心,微臣定不辱使命。”
“王伴伴,你让东厂的人去探查朝中收受晋商贿赂之人的动向,掌握他们的把柄,以备不时之需。”王安忙跪地:“奴婢这就去办。”
朱常洛看向窗外,仿佛看到了那错综复杂的利益网络正在缓缓瓦解。“待我们控制住局面,再逐步清除那些罪大恶极之人。这场战役,朕定要让大明摆脱这颗毒瘤的侵蚀!”
“去吧,”朱常洛挥挥手,“记住,此事关乎国本,务必谨慎周密。朕给你先机处置之权,可不必事事奏报。朕只要结果——一条逐渐干涸,最终彻底断裂的资敌通道,和一个待时机成熟时,可一举荡平的晋商集团及其保护伞。”
骆思恭躬身退出,身影融入夜色。
他知道,一场没有硝烟,却更加残酷凶险的战争,已经在山西乃至整个北方的阴影下悄然展开。
皇帝陛下不再仅仅依赖于战场上的胜负,他正运用皇权与谋略,编织一张更大的网,要将那些内外勾结的蠹虫,一一清算。而山西的未来,乃至大明北疆的安危,都将系于这场秘密斗争的成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