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尸骸现世
赵文渊,闭目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眼底翻涌的痛楚已被强行压下,只余一片沉郁。
“周贵。”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书房门应声而开,周贵垂首侍立。
“立刻带一队人,去城东。”
“所有废弃砖窑、水井,一寸一寸地搜。”
“若有发现...即刻来报。”
赵文渊每个字都咬得极重。
“是!”
周贵凛然应声,快步离去。
赵文渊这才转向伍吉,勉强维持着仪态,拱手道:
“有劳老先生,今日...赵某心绪难平,不便久留先生。”
“待此事...待此事了结,定当备厚礼登门致谢。”
他顿了顿,声音里泄出一丝难以抑制的颤抖:
“来人,安排车马送先生回去。”
伍吉微微颔首,并未多言,随着悄然入内的侍从转身离去。
书房门轻轻合上。
赵文渊依然站在原地,挺拔的身姿在门关上的刹那微微佝偻了起来。
他抬手撑住额角,指缝间漏出一声压抑的叹息。
窗外,冬日的天色阴沉,也染上了这满室的悲凉。
周贵带着一队家将直奔城东。
老卦师那句“城东废弃之地,近水井下”的话在他心头反复回响。
他特意避开官道,专拣人迹罕至的小路前行。
枯黄的蒿草在寒风中沙沙作响,刮过皮靴发出令人心烦的声响。
这片废弃多年的砖窑区荒凉得让人心头发紧。
几处残破的窑洞像张着大口的怪兽,在冬日的阴霾中更显凄凉。
“分头找,重点看水井。”
周贵哑着嗓子下令,自己率先拨开齐腰深的枯草。
家将们四散开来,脚步声在空旷的废墟间回荡。
约莫一炷香后,远处传来一声低呼:“总管,这里!”
周贵循声赶去,只见一口被草木半掩的枯井藏在荒草丛中。
井口不大,青石垒砌的井沿上长满青苔。
他俯身细看,井底深不见底,一股阴湿的腐气扑面而来。
“清开井口。”
周贵的声音不自觉地发紧。
井底堆积着枯枝淤泥,隐约可见一角褪色的衣料。
周贵的心,猛地一沉。
两个家将迅速将井口的杂草清理干净,阳光顿时倾泻而下,照亮了井底更多细节。
那抹蓝色愈发清晰。
周贵呼吸一滞,他一把夺过身旁家将手中的绳索,不由分说地往自己身上系。
“总管,让小的下去吧!”
一名家将急忙道。
周贵手下动作不停,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不。我必须亲自去……”
家将们肃然无声,默默上前,为他仔细检查绳结,牢牢握住绳索另一端。
周贵系好绳索亲自下井,越往下那股腐臭味越浓。
脚踩在淤泥上发出令人不适的噗嗤声。
他蹲下身,用轻轻拨开覆盖的杂物。
更多衣料显露出来,接着是一小块森白的骨骼。
衣物虽已腐烂,但依稀能看出是上好的锦缎,腰间一枚羊脂玉佩半埋在泥里,螭龙纹路依然清晰。
周贵的手微微发抖。
他记得清楚,三年前小公子失踪时,穿的正是一身宝蓝色锦缎袄子,腰间佩的正是这螭龙玉佩。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悸动。
解下自己的外袍铺在井底较为干燥处,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些细小的骨骸一一拾起,动作轻柔得仿佛在触碰易碎的珍宝。
每拾起一块骨头,他的心头就沉下一分。
那些细小的指骨、肋骨,无不昭示着这是一个年幼的孩子。
他用外袍仔细包裹好骨骸,又将那枚螭龙玉佩轻轻放在最上面。
这才示意上面的人拉他上去。
回到地面时,他的脸色比井底的淤泥还要难看,怀中紧紧抱着那个以他外袍包裹的小小包裹。
“是......小公子。”
他哑声对围上来的家将说道,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周贵强忍悲痛,借着天光仔细检视那些细小的骨骸。
他小心翼翼地翻看每一根骨头,指尖在骨骼表面轻轻抚过,寻找任何可疑的痕迹。
头骨完好,没有击打的裂纹。
肋骨虽然细弱,却也都保持着自然的弧度,没有利器造成的缺口。
四肢骨骼虽有几处折断,但断口参差不齐,分明是坠落时撞击所致。
他特意查看了那些最细小的指骨和颈骨,确认没有任何人为损伤的迹象。
“不是被害,是意外坠井。”
周贵捧着那个包裹,命人取来上好的白绸,将尸骸重新仔细包裹妥当。
他的动作极其轻柔,仿佛生怕惊扰了长眠的孩子。
家将们默默肃立在一旁,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沉重。
看着那具小小的、被白布包裹的尸身,眼眶发酸。
周贵走在队伍最前面,脑海里不断浮现小公子生前的模样。
那个总爱缠着他要糖吃的小家伙,那个会在花园里追着蝴蝶跑的活泼身影。
如今却以这样的方式“回家”。
他的脚步愈发沉重,回程的路显得格外漫长。
赵文渊在书房里,来回踱步。
桌上的茶早已凉透,他却浑然未觉。
窗外天色渐暗,赵文渊心中的不安却越来越重。
这三年来,他无数次期盼着能找回爱子,却又害怕真的找到。
那种矛盾的心情,日夜折磨着他。
脚步声由远及近,在门外停下。
周贵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带着异样的沙哑:
“老爷......”
赵文渊的心猛地一沉。
他缓缓坐回椅上,声音却出奇地平静:
“进来。”
周贵推门而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嘶哑:
“老爷......找到了。”
赵文渊的手猛地攥紧了扶手,指节泛白。
他沉默片刻,才轻声问道:
“在哪找到的?”
“可确定是我儿?”
“城东废弃砖窑的枯井里。”
“是小公子......衣物、玉佩都对得上......”
周贵的声音带着哭腔。
赵文渊猛地从椅中站起,衣袖带翻了桌上的茶盏。
青瓷碎裂的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刺耳。
“我儿,可是被贼人所害?”
他的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寒意,目光如刀般射向周贵。
周贵跪伏在地:
“老爷,老奴仔细查验过尸骨。”
“头骨完好,肋骨无损,四肢断口都是坠落所致,没有半点人为加害的痕迹。”
“是意外坠井。”
赵文渊眼中的寒光瞬间黯淡,重重跌坐回座椅上。
书房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烛火爆开的轻微声响,和赵文渊压抑的呼吸声交织。
茶水正沿着青石地板的纹路缓缓蔓延,映着摇曳的烛光。
赵文渊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指尖深深陷进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良久,他才抬起头,声音嘶哑得难以辨认:
“我儿,现在何处?”
“已经请入偏殿。”
赵文渊缓缓起身,脚步虚浮地走向偏院。
偏殿里,一具小小的尸身静静躺在临时搭起的木台上,覆着素白绸布。
赵文渊在木台前驻足良久,他的手缓缓伸出,指尖在触及白布前突然顿住。
那只曾经执笔批阅公文、挥斥方遒的手,此刻竟抖得不成样子。
白布下隐约勾勒出一个小小的轮廓,那么小,那么脆弱。
他的指尖悬在离白布只有一指的距离,就这样僵持着。
仿佛只要不揭开这层布,就还能假装孩子只是睡着了。
最终赵文渊颤抖着手,轻轻的掀开白布。
那些细小的骨骸,便毫无遮掩地呈现在眼前。
他俯下身,用颤抖的双手开始拼凑那具小小的尸骨。
动作轻柔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小心翼翼。
他将零落的骨骸一一归位,指尖轻得几乎不敢用力,生怕惊扰了这沉睡多年的安宁。
当最后一根指骨被轻轻放回原位,一具完整的小小骨架终于呈现在眼前。
赵文渊的手悬在尸骨上方,沿着那具小小的轮廓缓缓移动,始终保持着咫尺之遥,仿佛在抚摸一个看不见的身影。
指尖划过空处,却仿佛触到了儿子柔软的发顶。
恍惚间,那个穿着宝蓝色锦袄的小人儿就站在眼前,正仰着头对他笑,圆溜溜的眼睛弯成月牙。
“爹爹!”
清脆的童音在耳边响起。
赵文渊仿佛看见,儿子踮着脚在书房里够他案上的毛笔,墨汁沾了一脸还咯咯直笑。
看见儿子举着刚写好的大字跑来,宣纸上的墨迹还未干透。
看见上元夜那盏兔子灯在儿子手里摇晃,映得那张小脸红扑扑的。
“让侍卫离远些嘛......”
“围着这么多人,我都看不清花灯了。”
那撒娇的声音如此真切。
让赵文渊不自觉的伸出手去,可指尖触到的只有冰冷骸骨。
那个小小的身影渐渐淡去,只剩下眼前这具冰冷的尸骨。
赵文渊死死的盯着尸骨腰间的,那枚螭龙玉佩。
三年前的元灯节,正是他亲手为儿子系上这枚玉佩。
当时我怎么就允了呢?
若是我那夜,多派几个侍卫紧紧跟着......
若是我没有,答应儿子的请求......
若是我……
赵文渊就这样静静守在尸骨旁,不言不语。
烛火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墙壁上轻轻晃动。
夜深人静之际,院中响起一道声音。
“都是爹的错......”
周贵在偏院门外守了一整夜。
冬夜的寒气透过门缝渗进来,冻得他手脚发麻,但他始终保持着垂首侍立的姿势,不敢有丝毫懈怠。
廊下的灯笼在寒风中摇曳,将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天将破晓时,门内终于传来一声沙哑的呼唤:
“周贵。”
他轻轻推开门,晨光斜斜照进屋内,正好落在城主身上。
赵文渊依然保持着昨夜的那个姿势站在尸骨前,只是鬓角竟在一夜之间添了许多白发。
霜白的发丝在晨光中格外刺眼。
他的眼角带着未干的泪痕,面容憔悴得像是突然老了十岁。
周贵垂下眼帘,不敢多看。
“老爷。”
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按礼制,为公子安葬。”
赵文渊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他的指尖止不住的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