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府家中的温情与短暂纷扰,如同投入激流的一颗小石子,涟漪很快便被更大的洪流所吞没。
沈川告别了身怀六甲的妻子与殷切的家人,再次跨上战马,带着亲卫,风驰电掣般奔向河套。
然而,在他抵达河套,进一步磨砺他的新军利刃之时,西域的格局,正在以一种远超他预想的速度,剧烈地崩塌、重塑。
叶尔羌汗国与准噶尔汗国之间的战火,已不再是边境摩擦,而是演变成了一场决定谁才是天山南北霸主的生死对决。
准噶尔汗国,这个崛起于漠西蒙古的强权,其军事力量绝非阿不都克想象中那般,仍是只会骑射的传统游牧军队。
在雄主巴图尔珲台吉的统治下,准噶尔人展现出了惊人的学习能力和战略眼光。
他们通过与罗斯国、波斯萨法维帝国的贸易和掠夺,不仅获得了大量先进的火器,更吸收、消化了与之配套的战术思想。
准噶尔军中,装备了来自波斯的赞巴拉克铳和仿制改进的罗斯轻型火炮,其火器数量或许不及盲目采购的叶尔羌,但质量、尤其是运用的娴熟程度,远非叶尔羌可比。
更重要的是,准噶尔人完美地将火器与他们的游牧传统结合,发展出了一种令叶尔羌人闻风丧胆的战术——驼载炮兵。
阿不都克汗亲率的三万叶尔羌大军(其中包含了他倚仗的一万五千名火绳枪骑兵和数千奴隶步兵),与准噶尔巴图尔珲台吉麾下两万五千精锐,在此展开了决战。
叶尔羌军依旧试图沿用他们想象中的“先进”战术。
阿不都克命令火绳枪骑兵在前,排成松散的横队,企图在准噶尔骑兵进入射程后,用一波齐射打乱对方的冲锋阵型,而后再由后续的步兵和传统骑兵跟进收割。
然而,准噶尔人根本没有给他们预想中“排队枪毙”的机会。
地平线上,准噶尔军阵中并未出现预想中万马奔腾的景象。
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经过特殊训练、跪伏于地的双峰骆驼。
每一头骆驼身旁,都蹲伏着一名准噶尔炮手,而骆驼背上,则固定着一门轻便但威力不容小觑的旋膛炮或轻型佛郎机!
“那……那是什么?”
叶尔羌军阵前,一名叫做巴图的老兵眯着眼,看着远处那诡异的景象,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
还没等阿不都克和他的将领们反应过来,准噶尔阵中令旗挥动。
“轰!轰轰轰——!”
震耳欲聋的炮声猛然炸响,打破了戈壁的寂静。
数十门驼载火炮同时喷吐出炽热的火舌和浓烟,沉重的实心铁球带着凄厉的呼啸,划破长空,狠狠地砸向叶尔羌军的阵列!
“炮击!是火炮!”
叶尔羌军中顿时一片大乱。
第一轮齐射,准噶尔人就展现了极高的炮术水准。
炮弹并非漫无目的,而是集中覆盖了叶尔羌火绳枪骑兵的阵列前沿。
高速飞行的铁球轻易地撕碎了脆弱的血肉之躯,在密集的人群中犁开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胡同。
残肢断臂与破碎的火绳枪零件一起飞上天空,战马的悲鸣与士兵的惨嚎瞬间取代了战鼓声。
“稳住!稳住!他们的炮装填慢!骑兵准备冲锋!”阿不都克在亲兵簇拥下,声嘶力竭地吼道,试图稳住阵脚。
但他错了。
驼载火炮的优势就在于其轻便和相对快速的机动性。
一轮射击后,准噶尔炮手们熟练地清理炮膛,重新装填,而骆驼则在鞭策下迅速起身,向后小跑一段距离,再次跪伏。
整个过程远比叶尔羌人想象的迅速。
“轰!轰轰——”
第二轮炮击接踵而至!这一次,准噶尔人发射了霰弹。
如同死亡风暴般的铅子铁珠,呈扇形覆盖了更大的范围,将试图重整队形的叶尔羌骑兵成片地扫倒。
巴图亲眼看到身旁一名刚点燃火绳的年轻骑兵,连人带马被打成了筛子,鲜血瞬间染红了干燥的土地。
叶尔羌的火绳枪骑兵彻底崩溃了。他们手中的火枪,在对方有效射程之外的火炮面前,成了可笑的烧火棍。
他们无法前进,因为那是送死,也无法有效还击,距离远远超出射程。
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
“撤退!快撤退!”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整个前军瞬间陷入了无序的溃退,人马互相践踏,死伤无数。
就在叶尔羌军阵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乱之际,准噶尔人真正的杀招出手了。
巴图尔珲台吉亲自率领的一万五千准噶尔精锐骑兵,如同蛰伏已久的狼群,终于露出了锋利的獠牙。
他们并未像传统骑兵那样直接冲锋,而是在驼载火炮的掩护下,分为数股,如同灵活的毒蛇,高速插向叶尔羌军已然洞开的侧翼和后方!
这些准噶尔骑兵,同样装备了火器——主要是较短的骑铳或手枪,但他们运用火器的方式截然不同。
他们并不依赖齐射,而是在高速奔驰中,抵近至极短的距离,对着混乱的叶尔羌人群进行一轮精准致命的射击。
然后根本不看战果,立刻丢弃射完的火铳(或有专人回收),拔出锋利的马刀或长矛,如同钢铁洪流般狠狠地撞入敌阵!
巴图挥舞着手中的弯刀,试图组织起身边一些尚未完全失去理智的老兵进行抵抗。
他瞄准了一个冲来的准噶尔骑兵队长,那人脸上带着狰狞而自信的笑容,手中马刀闪烁着寒光。
“为了叶尔羌!”
巴图怒吼着,催动战马迎了上去。
然而,就在两马即将交错之际,那名准噶尔队长突然从马鞍旁抽出一支短铳,看也不看,在几乎脸贴脸的距离上,对着巴图的方向扣动了扳机!
“砰!”
巴图只觉得胸口如同被巨锤砸中,一股灼热的力量瞬间剥夺了他所有的力气。
他低头,看到自己简陋的皮甲上出现了一个狰狞的血洞。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名已经丢弃短铳、挥舞着马刀从他身边掠过的准噶尔队长,视野迅速模糊,最终无力地栽落马下。
这位或许是为数不多还保留着叶尔羌勇武传统的老兵,就这样倒在了新式战术与旧式勇武的残酷碰撞中。
叶尔羌军彻底完了。
奴隶步兵在准噶尔骑兵的反复冲杀下早已四散奔逃,那些昂贵的罗斯火绳枪被随意丢弃在地。
阿不都克在亲兵的死战护卫下,勉强杀出一条血路,但他带来的三万大军,已然灰飞烟灭,能跟随他逃走的,十不存一。
丢盔弃甲,惶惶如丧家之犬的阿不都克,一路溃逃,再也顾不上什么东部防线,什么汉军威胁,他此刻唯一的念头就是活命。
他本能地逃向了东部相对重要、城防也还算坚固的城池——哈密。
然而,巴图尔珲台吉显然不打算给他喘息之机。
挟大胜之余威,准噶尔大军如同跗骨之蛆,紧随其后,迅速兵临哈密城下,将这座绿洲城池围得水泄不通。
曾经象征着叶尔羌东部权势的哈密城,如今成了阿不都克汗华丽的囚笼。
城墙外,是黑压压的、士气如虹的准噶尔大军,那些曾经让他引以为傲的火炮,此刻正被准噶尔人调转炮口,对准了哈密并不算特别高大的城墙。
城内,则是惊魂未定、缺粮少械的残兵败将,以及惶恐不安的居民。
阿不都克站在哈密城头,望着城外连绵的敌营和那些令人胆寒的驼载火炮,往日的傲慢与自信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无尽的悔恨与恐惧。
他这才明白,真正的强大,并非拥有多少件新式武器,而是如何有效地运用它们,以及支撑这一切的、严谨的军事组织和战斗意志。
西域的霸权,正在准噶尔人雷霆万钧的打击下易主。
而叶尔羌汗国的黄昏,已然降临。
此刻,被困在哈密孤城的阿不都克,或许会想起鸟不离当初的劝谏,会想起那支曾经让他不以为然的汉军探马,但一切为时已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