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城内的局势,诡异得令人不安。
镇守太监李荣传这几日频繁插手城防部署,行事反常得让人摸不着头脑。
他先是下令打开武库,给城中居民发放武器——刀枪剑戟、弓弩盾牌,凡是能用的家伙什都往外发。城中兵力本就捉襟见肘,发动百姓协防本是正常之举,守城将领们倒也没有多想。
可接下来的命令就耐人寻味了。
李荣传又下了一道命令:令城中各坊居民,以坊为单位,各自招募壮士,修筑街垒,操练保卫家园。
这道命令一出,守城武官们就纳闷了。一位副将忍不住私下议论:招募民丁不就是为了守城吗?怎么不让他们上城墙增援,反倒要在城里修街垒、守街坊?这算怎么回事?
另一位千户也摇头叹息:若是城墙被攻破,贼军蜂拥而入,这些街垒能挡得住几时?简直是本末倒置!
驻守西安城的陕西参将郑嘉栋和其他几名将领,向李荣传提出质疑,这位太监却义正言辞地回答:将军难道不知,兵法云有备无患。本官这是未雨绸缪,万一城墙有失,城中百姓也好据街垒保卫家园。多做一层防备,总没有坏处。难道诸位就这么有把握,城墙绝对不会失守?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众将一时无言以对,只好作罢。
更诡异的还在后头。
李荣传竟然给每一支守城部队都分配了城内防区,详细标注在地图上,要求各部演练:万一城墙被攻破,应当退守到城内哪处街垒继续抵抗。他甚至亲自主持了几次演练,让守军从城墙撤下来,跑到城内指定位置集结。
守城将领们简直哭笑不得。
一位千总私下抱怨:这都什么时候了?贼兵压境,正该齐心协力守住城墙,他倒好,天天琢磨着城破之后怎么办。这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吗?
可不是!另一位游击附和道,眼下正该鼓舞士气,他这么安排,搞得人心惶惶,好像城墙马上就要破似的。
但李荣传态度坚决,声称防御计划必须万无一失,最坏的情况也要纳入考量。他毕竟是天子亲派的镇守太监,权势滔天,守城官员们虽然满腹疑惑,也只能腹诽几句:这太监到底懂不懂兵法?不过仗着权势胡乱指挥罢了。
无奈之下,众将只好敷衍应付。
于是,在李荣传的指挥下,西安城内呈现出一幅奇特的景象:
各条主要街道的路口,都堆起了街垒——用沙袋、木料、石块垒成齐胸高的工事。各坊门外也修筑了防御据点,有的甚至挖了壕沟。居民们被组织起来,手持刀枪,会用弓箭的准备好强弓,备好箭弩,不会武艺的也帮着修筑街垒。
整座城池内部,仿佛化作了一座巨大的迷宫堡垒。
街头巷尾,到处是紧张巡逻的民团。妇人们躲在屋中不敢出门,孩童的哭声此起彼伏。商铺早已关门闭户,街市上冷冷清清。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不安的气息,人心惶惶,风声鹤唳。
不过,秦地百姓历来彪悍,武德充沛。这里是大秦故地,民风强悍,自古多出猛士。如今手里有了刀枪,许多壮汉反而激起了血性,咬牙发誓要保卫家园。街垒之后,常能听到操练的呼喝声。
唯有一处例外——
秦王府周围的街道,干干净净,没有任何街垒。
有人质疑,李荣传理直气壮地解释:秦王府本就有高墙围绕,其坚固程度与西安城墙相差无几,自然无需再筑街垒。难道还要怀疑王府的防御不够吗?
这理由倒也说得通,众人也就不再追问。
可若是有心人仔细观察,就会发现:正因为秦王府周围没有街垒,反而形成了一条畅通无阻的通道——从北门、东门到秦王府,中间的街道一路通畅,没有任何阻碍……
深夜换防
天启七年,十二月四日,子夜时分。
夜色浓如墨,寒风在城墙上呼啸而过。
负责夜间防守西安城北门安远门的守将叫孙彪,是个身材魁梧的粗壮汉子,在军中素有之称。此刻他正裹着棉袄,在城楼上来回巡视。
兄弟们打起精神!孙彪朝瞌睡的士兵吼了一嗓子,贼军就在城外,谁敢打盹,军法从事!
士兵们打起精神,握紧了手中的刀枪。
就在这时,城下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队人马举着火把,快步奔上城楼。
为首的是个传令兵模样的人,气喘吁吁地递上一份文书:孙将军,军令!
孙彪接过一看,借着火把光仔细辨认,文书上盖着陕西参将大印,字迹清晰:令北门守军即刻换防至西门,增援西门防务。
什么?换防?孙彪大感奇怪,皱起了浓眉,这大半夜的,突然换什么防?
他抬起头,目光如炬地盯着传令兵:万一这个时候贼军攻城怎么办?北门外可有几万贼军!
传令兵显得有些不耐烦,挥了挥手:孙将军,军令如山,哪来那么多废话?我怎么知道为什么换防?上头让你们去西门,自然有上头的道理。
他侧身让开,指了指身后:这不是有弟兄们接替吗?
孙彪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三十来个身披明军盔甲的士兵站在黑暗中,火把的光映照着他们的盔甲,泛着暗沉的金属光泽。
就这么点人?孙彪瞪大了眼睛,我这里可是有五百人!你拿三十个人来接防?
传令兵不耐烦地摆摆手:大部队马上就到,这些人先顶着。快走吧,西门那边催得紧!
孙彪心中疑云重重。他盯着那份文书看了又看,印信确实无误,笔迹也是军令常用的。可这个时候换防,实在太蹊跷了……
孙将军!传令兵催促道,军令如山,莫非你要抗命?
军令如山四个字压了下来。孙彪犹豫再三,终究不敢违抗军令。他深吸一口气,朝身后的部下喝道:传令下去,收拾装备,随我换防西门!
守军们虽然也觉得奇怪,但军人只能服从军令,只能收拾兵器,列队下城。
孙彪走到一半,还是不放心,回头又叮嘱接防的士兵:兄弟们,北门要紧,务必警醒,切不可大意!
那些士兵低着头,声音低沉:将军放心。
孙彪这才带着队伍,向西门方向而去。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黑暗中。
此时的北门城楼上,只剩下几十来个原本的守军,以及那三十多个的士兵。
那些的士兵分成几组,神态自然地向各处散去——有的走向城门口,有的登上城楼,有的来到吊桥绞盘处。他们笑着跟守军打招呼:兄弟们辛苦了,我们来接手,你们可以歇一歇。
守军们丝毫没有起疑,甚至还有人松了口气,靠在城墙垛口边打起了盹。
深夜的西安城北门,陷入了短暂的宁静,此时已是后半夜,守军个个困意十足 。
突然,风云突变!
几个士兵同时暴起,寒光一闪,手中利刃狠狠刺入身边守军的咽喉!
唔——守军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瞪大眼睛,喉头咕噜作响,软软倒地。
有贼人!一个守军反应过来,刚要示警,一柄长矛已经洞穿了他的胸膛。
这群如猛虎下山,动作迅疾凶狠。他们显然训练有素,分工明确——
一组扑向城门口的守军,刀光剑影中,守门士兵一个个被割喉刺心,鲜血溅在冰冷的青石地上。
一组冲上城楼,手起刀落,守在楼上的士兵甚至没看清敌人的面目,就身首异处。
最关键的一组,直奔吊桥绞盘!
短短盏茶功夫,北门守军个个倒下。零星的惨叫声很快被寒风吞没,没能传到城内深处。
快!开城门!
几个死士抱住沉重的门闩,咬牙用力。巨大的木门闩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缓缓挪开。
城门洞内,又有人推动内门。沉重的铁皮城门在铰链的摩擦声中,缓缓向两侧打开。
瓮城的外门也随之被推开。
放吊桥!
绞盘处,几个死士握住巨大的轮盘,用力推动。链条发出哗啦啦的声响,沉重的吊桥开始下降,最后轰然砸在护城河对岸的地面上,扬起一片尘土。
城楼之上,一名举起一支火把,在头顶拼命挥舞——
左三圈,右三圈,这是约定的信号!
在这火把挥舞之时,西安城外,原本黑暗的旷野突然亮起了点点火光。
起初只是星星点点,如同萤火。
眨眼之间,火光成片连绵,汇聚成一片火海!
火把的光芒下,照出无数张狰狞贪婪的面孔——
张献忠身穿铁甲,跨坐在战马上,脸上露出残忍的笑容。他抽出腰刀,刀锋反射着火光,刀尖指向洞开的西安城门:
兄弟们!城门开了!城里有的是粮食,有的是金银,有的是女人!
他声音如雷:给老子杀!抢他娘的!
杀啊——
抢啊——
数万义军如同溃堤的洪水,如同燃烧的火海,带着兽性的嘶吼,疯狂地涌向那高大的城门下深幽的门洞。
他们眼中闪烁着贪婪的凶光——对粮食的渴望,对财宝的觊觎,对权力的狂热,对贪官污吏的仇恨,在这一刻全都化作了疯狂。
火把的洪流涌入城门,宛如地狱的岩浆倾泻人间。
西安城——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