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徐应元、魏忠贤,还是内廷众多大太监,都在忐忑不安中等待着会议的召开。
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帝继位,提拔自己的亲信担任内廷重要职位,打压前朝旧人,这早已是惯例。所有大太监的荣辱前程,都要看这次会议,看崇祯有什么主张,看自己能站在哪个位置。
魏忠贤这两日更是寝食难安,前日上朝时无人为他说话,令他早已看出来,自己的权势已经是昔日黄花,不知道多少人在等着他垮台时踩上一脚。他的府邸戒备森严,连日来不断有人进出,都是在为可能到来的清算做准备。
两日后,天启七年,八月三十日,乾清宫。
内廷大太监们纷纷身穿蟒袍,头戴烟墩帽,腰系玉带,按品级列队站在殿下,等待着皇帝的到来。司礼监掌印太监王体乾、秉笔太监兼东厂提督魏忠贤、御马监掌印涂文辅......个个都是内廷权势熏天的人物。
除了他们,殿角处还站着几个穿着朴素的老太监,都是徐应元按崇祯吩咐找来的。这几个老太监已经出宫十几年,现在都在京城外庄子聚居而生,见到这等阵仗,都有些拘谨不安,不知道皇帝为何召他们入宫。
殿内的气氛凝重得让人窒息。每个太监都屏息凝神,等待着那个决定他们命运的时刻。
陛下驾到——
随着尖细的唱喏声,崇祯身穿明黄色龙袍,缓步走入大殿,龙袍上的金线在烛光下闪烁。他在龙椅上坐定,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
平身。
谢陛下。
众太监齐声应道,但都没人敢真的起身,依然跪伏在地。
崇祯坐在龙椅上,目光缓缓扫过殿下众人。这些太监,个个都是人精,在宫中摸爬滚打几十年,察言观色、见风使舵的本事一流。但同时,他们也都是最现实、最势利的一群人。
他们在等待着崇祯对自己前程的裁决。有人额头已经渗出冷汗,有人手指微微发抖,有人则强作镇定,但眼神中的不安却藏不住。
然而,崇祯沉默了片刻后,却说起了过往。
神宗皇爷之时,宠信郑贵妃,满朝都说这太子之位,早晚都要换到福王头上。崇祯的声音平静,却让殿下众人心头一震,光宗皇父虽然贵为皇太子,但不得皇爷喜爱,无一日不活在战战兢兢之中。更别提皇兄和朕了,贵为皇孙,却尝尽了世间冷暖。在深宫之中无人关爱,但也因如此,朕自幼时就整日与皇兄游玩,而陪伴在我们身边的,不过是几个内侍而已。
殿下一片寂静。没人想到,新皇帝第一次召集他们,竟是要说这些往事。
接着,崇祯将视线转向魏忠贤,声音中带着一丝追忆:魏伴伴,朕还记得那时,每日就是你陪伴皇兄与朕最多,侍奉左右片刻不敢离开,唯恐我们摔了伤了。
魏忠贤浑身一震。魏伴伴——这是天启幼时对他的称呼,已经多少年没有听到了。回忆起与天启帝的种种往事,那些一起度过的艰难岁月,魏忠贤再也控制不住情绪,放声大哭起来。
其他太监也都红了眼眶。宫中之人,哪个没有一把辛酸泪?
崇祯等魏忠贤的哭声稍歇,继续说道:等朕与皇兄长大一些,该认字读书了,神宗皇爷却想不起来给我们安排老师,读那些圣贤道理,只有身边的内侍,不忍见我们目不识丁,一字一句教皇兄与朕开蒙读书。
他顿了顿,环视众人:都说皇子皇孙是天下最尊贵的人,可真正与我们亲近的,也不过是你们这些阉人而已了。
一众大太监听到皇帝如此推心置腹的话,全都感恩涕零,跪在地上叩首不停。有人哽咽出声,有人泪流满面。
然而,崇祯话锋一转,声音陡然一冷:然而,你们中却有人辜负了皇兄,辜负了朕的信任!
殿内的气氛骤然紧张。
崇祯拿起龙案上一摞奏疏中最上面一封,随手丢到内官监掌印太监李永桢面前:李永桢,读一读吧。
李永桢如遭雷击,战战兢兢地打开奏疏。只看了几行字,他就脸色惨白,身子一软,瘫倒在地,胯下一滩尿液漏出。
这奏疏其实是崇祯自己写的,但他经历八世,对李永桢的贪污罪行早已了如指掌。随手写几条罪证,就足以让李永桢深信不疑、无法辩驳。
皇兄与厂公,为了修建三大殿,殚精竭虑,几乎掏空了朝廷的家底。崇祯的声音冰冷如铁,而你李永桢却从大工之中贪污了多少银子?你真是狗胆包天!
三大殿,也就是今天故宫中的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万历朝时三大殿失火烧毁,几十年一直没有修好,直到天启朝时,魏忠贤主持修好了三大殿。但三大殿落成时,天启已经驾崩,反而是崇祯的登基大典,成了新三大殿的首次使用。
就连修建朕当年的信王府时,你李永桢也从中捞了不知多少银子。崇祯冷笑一声,朕府中所用桌椅器具之简陋,还比不上平常人家。不知你李永桢被银子蒙蔽双眼的时候,可曾想过有今天?
崇祯连信王府的旧账都翻出来了,众人心中都明白,李永桢这次是彻底完了。
说吧,李永桢,这些年你总共贪了多少银子?说得清楚,朕许你一个全尸。
李永桢双目无神,嘴唇哆嗦着,喃喃说道:奴婢这些年,总共贪了大概......大概三十多万两银子。
声音虽小,但在寂静的大殿中却清晰可闻。
众大太监不禁哗然。三十多万两,在太监中也算是巨贪了。李永桢身为总掌宫内开支的内官监掌印太监,手握实权,这才能陆陆续续贪下这么多银子。
历史上记载,李永桢因阉党事被抄家时,连带房产,陆续抄出了二十九万两银子。想必还有一部分被抄家的人私下截留了,李永桢自己算出三十多万两,倒也合情合理。
魏忠贤更是勃然大怒,地站起身,一脚将李永桢踹倒在地:你这狗奴才!竟然贪了这么多银子!咱家为了修三大殿,到处凑银子,恨不得将一两银子掰成两瓣花,连大工的银子你都敢贪?你怎么敢!
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在皇帝面前失态了,魏忠贤赶忙跪下磕头请罪:老奴一时失态,请陛下恕罪。
崇祯做出一个搀扶的手势:厂公不过是一时激愤,何罪之有?
魏忠贤继续请罪,声音中带着惶恐:老奴对此巨贪有失察之罪,愿将全部家产献于陛下,只求陛下念老奴为先帝服侍多年,留老奴一命,让老奴告老还乡。
这话一出,殿下其他太监都听明白了。看来小皇帝开头跟我们谈感情,最后还是露出了真正意图——这是没钱了,想要我们的银子啊。
得了,该交还是得交。要不然李永桢的下场,自己就是下一个。皇帝案上那一摞奏疏,可只拿出了最上面一封,谁知道下一封是不是写的自己?
于是太监们一个接一个,一边在心里盘算自己该交多少银子、还能藏下多少银子,一边跟着跪倒在地:奴婢愿交出全部家产,献于陛下!
奴婢也愿交出家产!
奴婢愿为陛下分忧!
崇祯坐在龙椅上,心中盘算。若是收了这些大太监的银子,能有多少?五十万?一百万?二百万?
但是,这银子能要吗?
当然不能。
这银子要了,他崇祯也就完了。刚上台就把自己贴身亲信的钱都收缴了,那谁还会为他安心办事?
银子,是这些无根之人唯一的命根子,是他们唯一的安全感。
崇祯故意长叹了一口气,声音中带着失望:你们啊,是觉得朕贪图你们的银子了?都起来吧。
众太监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崇祯看向瘫软在地的李永桢:李永桢,跟朕讲讲吧,你一个无根之人,贪这么多银子又能有什么用?讲得清楚,朕或可留你一命。
李永桢听到有保命的可能,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拼命定了定神,哆嗦着说:奴婢......奴婢也不知道为何,贪起银子就停不下来。可能,可能是从小穷怕了吧。奴婢家境贫寒,五岁自宫,十五岁入京侍奉孝瑞显皇后,十九岁入宫,后触怒先帝神宗,在狱中被墩锁了整整十八年。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带着无尽的悲凉:奴婢时常在梦中惊醒,梦见自己又回到了那个暗无天日的牢房。有时只有看着家中的银子,心里才能得到一些安宁......
内廷太监,哪个不是苦命之人才进入皇宫之中?听了这些话,众人也都心有戚戚。有的想起了自己幼时的苦难,有的想起了在宫中受的屈辱,一时间殿内气氛悲凉。
崇祯长叹一声:此奴罪恶深重,但也是一个苦命之人。厂公,着人将其抄没家产,然后带他回当年住了十八年的牢狱,让他在那里了此残生吧。
魏忠贤躬身领命,指挥小太监将已经瘫成一团的李永桢拖出殿外。李永桢被拖走时,口中还在喃喃自语,不知在说些什么。
很快,又有小太监进来,将他在殿上留下的尿液擦拭干净。
崇祯重新坐回龙椅,环视众人。殿内重新归于寂静,所有人都等待着皇帝的下文。
朕也想知道,崇祯缓缓开口,宫内太监年老力衰后,被放出宫外,是如何生活的。于是让人寻了几个老太监,让他们上前回话。
他看向殿角那几个穿着朴素的老太监:你们几个,说说现在居住何处,以什么谋生,又是何人能为你们送终?
这时众大太监才真正注意到殿角那几个老太监。他们穿着平民的衣装,与大珰们的华贵蟒袍形成鲜明对比。
几个老太监颤颤巍巍地跪爬到前面,其中一个年纪最大的,声音沙哑地说:回陛下,奴婢等出宫后,与其他出宫的老太监们群居于京城西北的中关村(中官村)。有钱的太监购置点田产,靠收租度日;没钱的就为其他太监做工为生,或者做些小买卖糊口。
另一个老太监接着说:家中有钱还有亲属的,能寻个侄儿外甥过继为子,养老送终已经是祖上积德。像奴婢这样无依无靠的,几个老伙计搭伙过日子,将来死了,就让其他老太监用草席包裹,寻个乱坟岗草草埋葬,也是稀松平常的事。
说到这里,几个老太监都不禁老泪纵横。
宫内大太监们对这些事当然心知肚明。大明朝两百多年,这就是无数太监普遍的命运。太监老了、病了、没用了,就像一件破旧的衣裳被丢出宫外,自生自灭。
此时此刻,这些大珰们心中都泛起了波澜。魏忠贤虽然现在权势熏天,但他也会老,也会失势。王体乾虽然贵为司礼监掌印,但能在这个位置上待多久?涂文辅虽然掌握御马监,但哪天不也得告老出宫?若是哪天失了势,到那时,他们的下场会不会也是如此?
又有哪个皇帝,真正关心过这些太监是如何养老的?
可今天……难道这小皇帝,是一个大明朝从未有过的仁德之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