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七年,十月十七日,卯时初刻。
天刚蒙蒙亮,晨雾笼罩着大同城。城墙上的更夫打完最后一更,裹紧了身上的破棉袄,哈着白气准备下值。街巷里静悄悄的,只有几只野狗在垃圾堆里翻找残羹冷炙。
大同总兵府,书房。
渠家桢正坐在红木桌案前用早膳。桌上摆着热腾腾的羊肉汤、白面馒头、咸菜,还有一碟炒鸡蛋。他一边吃,一边翻看着手里的花名册,心里盘算着明日午时校场点兵的安排。
昨夜军议后,他连夜召集了麾下所有将领,反复叮嘱:务必把场面撑起来,让皇上看到大同军的威武雄壮。
一万精锐已经挑选完毕,都是各营中最能打的,装备也是最好的。明日点兵,只要这一万人列阵整齐,气势如虹,陛下必然满意。
至于其他军营的情况……渠家桢皱了皱眉,赶紧把这个念头压了下去。只要陛下不去那些地方,就没事。
老爷,再喝碗羊肉汤吧。管家殷勤地说。
渠家桢点点头,端起碗,刚喝了一口——
报——!
突然,府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随即是亲兵慌慌张张的喊声:总兵大人!大事不好了!
渠家桢手一抖,热汤洒了一身。他顾不上擦,厉声道:什么事?成何体统!
亲兵冲进来,脸色惨白,上气不接下气:陛……陛下……陛下去军营了!
什么?!
渠家桢腾地站起来,手中的瓷碗啪嗒一声摔在地上,碎片四溅。
陛下不是说明日午时才点兵吗?怎么现在就……
陛下一早就起来了!亲兵急得直跺脚,天还没亮就出了代王府,带着锦衣卫和御林军,直奔城西军营!现在……现在已经到了!
渠家桢脸色瞬间煞白,如同被抽干了血。
城西军营?那是驻扎普通士卒的地方,条件最差,也是他最不想让皇帝看到的地方!
完了……他喃喃自语,脑子里一片空白。
老爷!快走啊!管家推了他一把。
渠家桢这才回过神来,顾不上穿戴整齐,披上外袍就往外冲:快!备马!
亲兵牵来快马。渠家桢翻身上马,一鞭子抽下去,战马嘶鸣着向城西疾驰而去。
城西军营,在晨雾中显得格外萧瑟。
营墙低矮破败,几处已经坍塌,露出里面破烂的营房。营门口的旗杆歪歪斜斜,旗帜破破烂烂,在寒风中无力飘荡。
当渠家桢气喘吁吁赶到时,崇祯已经进去了。
军营门口,御林军和锦衣卫把守森严,个个面无表情,腰挎佩刀,杀气腾腾。几个负责这座军营的千总、把总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连头都不敢抬。
总……总兵大人……一个把总哭丧着脸,陛下……陛下在里面……
渠家桢没理他,硬着头皮大步走进军营。
刚进营门,他就听到了崇祯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充满了无法抑制的愤怒:
这就是你们让士兵住的地方?!
渠家桢心头一沉,加快脚步。
穿过校场,只见崇祯站在一排营房前,身后跟着孙承宗、曹文诏,以及一队御林铁卫。崇祯脸色铁青,双拳紧握,显然在极力压制怒火。
这些营房,惨不忍睹。
黄土夯成的墙壁裂开一道道大缝,有的缝隙甚至能塞进一只拳头。屋顶的瓦片缺了大半,露出腐烂的木椽,有几间干脆没有屋顶,只用破席子遮挡。寒风呼呼地灌进去,刺骨的冷。
营房门板破烂不堪,有的用几根木棍临时搭着,根本挡不住风。窗户纸早就破了,黑洞洞的窗框像一只只空洞的眼睛。
崇祯大步走进一间营房。
里面阴暗潮湿,散发着霉味、汗味,还有难以形容的恶臭。十几个士兵挤在一起,盖着破烂的被褥。那被褥薄得透光,打满密密麻麻的补丁,颜色深浅不一,显然是用各种破布拼凑的。
地上铺的是发黑的稻草,踩上去咯吱作响,还渗出水渍。角落里堆着几个破碗和一个缺口的水缸,水上漂着一层油污和稻草屑。
这……崇祯的声音在颤抖,这还不如牲口棚!朕视察过马厩,都比这强!
他走到一个士兵面前。那士兵蜷缩在被子里,瘦骨嶙峋,脸色蜡黄。听到动静,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是一个衣着华贵的大官,吓得一激灵,挣扎着要起来。
别动!崇祯按住了他,朕就看看。
士兵身上穿着打满补丁的棉袄,洗得发白,几处破洞露出同样破烂的内衣。棉絮结成硬块,根本不保暖。手脚露在外面,皮肤皴裂,手背上的冻疮红肿溃烂。
崇祯喉咙发紧,几乎说不出话。
你叫什么名字?他的声音很轻,很温和。
小……小人叫刘大牛,家住城外十里铺。士兵声音颤抖。
家里还有什么人?
有……有老娘,今年六十了,腿脚不好。还有媳妇和两个娃娃,大的七岁,小的才三岁……说到家人,刘大牛眼眶红了。
上次发饷是什么时候?
刘大牛低下头,不敢说话。
说实话,崇祯语气更温和了,没有人敢欺压你。
回……回陛下,刘大牛声音更低,已经半年没发饷了。上个月发了五钱银子,说是补发的……可……可欠的有三个月……
刘大牛眼泪掉下来:家里老的老、小的小,都等着吃饭。小人还欠了地主家三两银子,地主天天上门要债,说再不还就要……要卖了小人的媳妇……
崇祯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
他转身走向伙房。
伙房就在营房旁边,更加破败。
屋顶塌了一半,用几根木头临时支撑。地上坑坑洼洼,积着污水。几口大锅架在土灶上,柴火噼啪作响,煮着不知什么东西。
几个火头军正忙活,看到一群身穿金甲的人进来,吓得连锅铲都掉了,噗通跪倒。
崇祯没理他们,径直走到锅边,掀开锅盖。
一股恶臭扑面而来,混杂着馊味、霉味,还有说不出的腐臭。
锅里煮的是粥——如果那东西还能叫粥的话。水是灰褐色的,稀得能照见人影,里面漂浮着黑褐色的东西。崇祯用勺子舀起来仔细看,顿时愣住。
谷糠。喂牲口的东西。
还有碎石子、沙粒,甚至几根稻草。
这就是给士兵吃的?崇祯的声音压得很低,但所有人都听得出那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火头军头子跪在地上,额头抵地,声音颤抖:陛下恕罪……这……这是上面拨下来的粮……小人也没办法啊……
拨下来的粮?崇祯冷笑,朝廷拨的,是这种猪食?
小人……小人不敢说……火头军都快哭了,拨下来的粮,到咱们这儿已经是最次的了。好的都……都被上面截走了……
崇祯转头看向刚赶到的渠家桢。
渠家桢跪倒在地,额头抵着泥泞的地面,浑身发抖。
渠总兵,崇祯声音冰冷彻骨,你昨晚告诉朕,大同士卒士气高昂,可堪一战。朕现在倒要问问你,就让他们吃这个,住那样的地方,穿那样的衣服,你凭什么说他们士气高昂?
臣……臣……臣有罪……渠家桢说不出话,只能不停磕头。
别急着认罪。崇祯冷声道,陪朕把军营都看完。朕今天要看看,大同镇的军营,到底是什么样子。
他转身,看向身后精悍的中年将领:曹文诏!
末将在!曹文诏立刻上前,单膝跪地。
曹文诏虽在关宁军任职,但他是大同镇土生土长的将门之后。曹家世代为将,他从小在大同长大,对大同军务了如指掌。
带朕去其他军营。崇祯沉声道。
接下来几个时辰,崇祯马不停蹄地视察了大同城内外数座军营。
每到一处,情况都大同小异——破败的营房、发霉的稻草、锈蚀的武器、饥饿的士兵。
有的军营井都塌了,士兵要走半里地去城外挑水。有的粪坑就在营房旁,臭气熏天,苍蝇成群。还有的连围墙都没有,只用几根木桩和破席子围了个圈。
最让崇祯愤怒的,是一个军营的武库。
武库大门打开,霉味和铁锈味混杂着扑出来。
里面堆放着各种武器:刀、枪、弓箭、火铳。但几乎所有武器都锈迹斑斑,有些刀剑锈得看不出原样,只剩一团红褐色的铁疙瘩。
崇祯随手拿起一把腰刀。刀身全是铁锈,刀刃卷了口,还有几个豁口。他用力一折——
咔嚓!
刀身从中间断成两截。
这种破铜烂铁,能上战场?崇祯把断刀扔在地上,当啷一声。
他又拿起一支火铳。枪管里塞满污垢,木托腐烂,一捏就碎。火门锈死了,根本打不开。
这火铳,能打响吗?崇祯问。
负责武库的军械官跪在地上,不敢吭声。
朕问你话!
回……回陛下,打不响……这……这都是几十年前的旧货了……
崇祯深吸一口气,强压怒火。
然而每视察完一个军营,崇祯直接命人推来饷银车,当场发放军饷。
士卒们无不感恩戴德。看到陛下亲临军营,关心他们冷暖,还亲手发放拖欠已久的军饷,一个个感动得热泪盈眶。
手里捧着白花花的银子,心里想的是一家人终于能吃饱饭,有救了。
满军营的士兵,一个接一个对着崇祯不停磕头,吾皇万岁的欢呼声不绝于耳,震耳欲聋。
而陪同的大同将官,则无一不是战战兢兢,如坐针毡。
他们知道,大难临头了。
看完最后一个军营,崇祯在军营大帐中坐下,面无表情。
底下,以大同总兵渠家桢为首,副将、参将、游击、千总,跪了一群。
崇祯良久不说话,只是端起茶盏,慢慢喝茶。
大帐里静得可怕。
跪在地上的将官们,额头冷汗直冒,后背衣服都湿透了。这种沉默,比雷霆之怒更可怕。
终于,崇祯放下茶盏,猛地一拍桌子。
你们这些人,吃的是士卒的血!喝的是士卒的汗!你们住豪宅、养姨太太、穿绫罗绸缎,让士卒住破棚子、吃谷糠、穿破衣服!
他站起来,声音如雷:你们对得起这身官袍吗?对得起朝廷俸禄吗?对得起那些守边的士卒吗?!
跪在地上的将官们,吓得浑身筛糠。
崇祯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想把这帮人全砍了。真的很想。
但是……不能。
首先,朝廷确实欠饷多年,责任不能全推到地方将官头上。户部没钱,兵部拨款不足,层层克扣,到了地方上能剩多少?
再者,这些人刚捐献了五万两银子,虽是破财消灾,但也算表了态。若不留余地,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更重要的是——这大明朝,从上到下,哪个不贪?真要全杀,能杀得完吗?
当年明太祖朱元璋,抓住贪官就剥皮实草,杀得血流成河。可结果呢?贪官还是遍地。
贪污当然要治,但不是现在。现在,打仗要紧。
崇祯沉默片刻,终于开口:
渠家桢。
臣在!
革职查办,听候发落。
渠家桢身子一软,瘫在地上。
曹文诏!
末将在!曹文诏挺直腰杆,单膝跪地。
任命你为大同总兵,即日起接管大同镇军务,整肃军纪,操练兵马。
末将领命!曹文诏大喜过望,重重磕头,谢陛下隆恩!
崇祯又扫视了一眼其他将官:
这些将官究竟是杀是罚,还是留用,都由你仔细审查,全权处理!
遵旨!曹文诏更加高兴。陛下这是把生杀大权都交给自己了,有了皇上的金口玉言,这下大同上下还不都得服服帖帖!
至于你们——
跪着的众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听从曹将军调遣。若表现得好,或许还有戴罪立功的机会。崇祯冷声道,若能在接下来的大战中立功,可将功赎罪。但若再敢贪赃枉法、克扣军饷、临阵退缩——
他顿了顿,声音森冷:
两罪并罚,绝不轻饶!
臣等谨遵圣训!众将如蒙大赦,连连磕头。
崇祯挥挥手:都下去吧。
众将如释重负,连滚带爬地退出大帐。
大帐里,只剩下崇祯、孙承宗,以及曹文诏。
崇祯走下来,亲手将曹文诏扶起:
曹将军,你是大同人,对大同军务最熟悉。朕把大同镇交给你,你有信心吗?
曹文诏声音洪亮,末将定不负陛下重托!
很好。崇祯拍了拍他的肩膀,朕之所以让你接任,有几个原因。
第一,你是大同镇出身,让你当总兵,大同将士容易接受,不会有太多波折。
第二,你曹家在大同世代为将,有威望,能镇得住场面。
第三——崇祯看着他,目光深邃,朕信任你。
曹文诏眼眶一红,噗通跪下:
陛下……末将……末将定当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崇祯满意地点头,去吧,抓紧整军备战。
曹文诏行礼退下。
大帐里,孙承宗捋着胡须,笑道:
陛下用人,真是果决。曹文诏此人,臣在辽东时就非常欣赏。他出身将门,骁勇善战,在关宁军中颇有名望。让他接任大同总兵,是明智之举。
朕也是没办法。崇祯苦笑,大同这烂摊子,非得有个能服众、能办事的人来收拾。曹文诏是最合适的人选。
更重要的是——他看向窗外,声音低沉,有了曹文诏,大同的局势,朕就放心了。
孙承宗内心翻滚不已。他明白,皇上这一手,可不仅是在整肃军纪,更是在夺取边军的控制权。
大明的边军,总兵各自为政,更多受各地巡抚这些文官掌控。而崇祯这次,借着视察军营的机会,撤掉了原来的总兵,换上了自己的心腹。又亲自给士兵发饷,紧紧抓住了底层军士的心。
从今往后,宣大边军,将真正只听命于皇帝。
这,才是崇祯此行的真正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