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惦记的蜀王朱奉铨,此刻已经抵达了汉中。
其他藩王早已陆续到达西安,唯独他姗姗来迟。蜀道艰难,他刚刚走完了一千多里的金牛道,翻越剑门险关,穿过无数栈道悬崖,才抵达这汉水之滨。按理说,接下来应当走相对平缓的陈仓道——那是入关中的正途,沿途驿站完备,行走便利。可朱奉铨却做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决定:他要走子午道,那条以险峻着称的古道,直奔西安。
朱奉铨已经五十岁了。两鬓斑白如霜,身形略显佝偻,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王爷,早已被岁月磨去了棱角。按圣旨的意思,他本可以让世子朱至澍代行——事实上,世子也随行在侧,完全可以替父完成这趟差事。
可当他接到圣旨的那一刻,内心竟涌起一股久违的激动。
五十年了。
整整五十年。
他终于有机会离开那座金碧辉煌、却如同牢笼一般的成都王府,去见识一下那难于上青天的蜀道,去看一看那汉唐故都长安!从他记事起,他就知道自己这一生的疆界——东不过龙泉山,西不过青城山,北不过绵州,南不过眉州。那是朝廷划定的禁地,也是他命运的牢笼。
他生于蜀地,本以为也会死于蜀地。
锦衣玉食,富贵荣华,王府里有吃不完的山珍海味,穿不尽的绫罗绸缎,听不厌的丝竹管弦。可那又如何?终究不过是笼中鸟雀,被终生囚禁在方寸之地,连展翅的念头都不敢有。
因此,哪怕蜀道艰险,哪怕年事已高,哪怕一路颠簸劳顿,他也要亲自动身前往。
这或许是他此生唯一一次机会了。
接到圣旨的同时,他也收到了另一个消息:秦王被乱民所杀。
朱奉铨震惊。
但又不是那么震惊。
因为曾经,他距离那种命运,也不过一步之遥。
六年前,奢安之乱爆发。彝族土司奢崇明、安邦彦起兵反叛,叛军如狂潮般席卷西南,兵锋直指成都。那时,城内只有几千守军,外面却是数万叛军,黑压压地围了个水泄不通。城墙上箭矢如雨,城门外喊杀震天,叛军的攻城锤日夜不停地撞击着城门,发出沉闷的轰响。
那时,朱奉铨每天都要登上城墙。
他站在垛口后面,看着远处叛军的营火连绵如星海,听着夜里传来的鼓角声此起彼伏。守军们的脸上满是疲惫与绝望,城中的粮草一日少过一日,援军却迟迟不到。
城墙上的风很冷,吹得他瑟瑟发抖。
但真正让他发抖的,是心中那挥之不去的恐惧——若是城破,他的下场会如何?
全靠朱燮元指挥得力,军民上下一心,殊死抵抗,才避免了城破的命运。当然,这也不只是朱燮元一个人的功劳。
《明熹宗实录》记载:成都之围时,蜀王朱奉铨打开府库,拿出财物犒赏守军;不惜重金,招募城中壮丁守城;甚至亲自登上城墙,与士卒同甘共苦,鼓舞士气。
这种表现,要比二十多年后他那个儿子面对张献忠时,强太多了。
最终,城池守住了。朱燮元以寡敌众,硬生生熬到了援军到来,击退了叛军。
可那种对城破的恐惧,却一直萦绕在朱奉铨心头,挥之不去。有时午夜梦回,他还会梦见叛军攻上城墙,刀光闪烁,血流成河,自己在惊恐中逃窜,却无处可逃……
而不过短短六年,西安城的秦王竟然再一次遭遇劫难。
只不过,秦王这次没有自己那么幸运。
仅仅六年——
西南,奢安之乱,至今未平;
西北,陕西民变,杀官造反;
东北,后金肆虐,辽东尽失;
东南,海盗猖獗,侵扰不断。
处处大乱,烽烟四起。
难道,大明朝真的要完了吗?
朱奉铨看了看身旁的儿子朱至澍。世子今年二十五岁,白白净净,文弱书生模样,正百无聊赖地望着远处的山峦发呆。这孩子从小锦衣玉食,不谙世事,性格懦弱,遇事只知道躲在父亲身后。若是大明真的完了,自己这个儿子,哪有本事应对乱世?
明末的藩王,并非都是无知等死的废物。
朱奉铨自认为,六年前成都之围,自己的表现可圈可点。若是生在寻常人家,或许也能做出一番事业。
可他们又能做什么呢?
他们被圈禁在王府之中,不被允许做任何事——不能从政,不能经商,不能读书科举,不能结交官员,甚至不能随意离开封地。朝廷养着他们,却也防着他们,像防贼一样防着。
历史上的崇祯,直到最后李自成兵临城下,还在防备着这些藩王,生怕他们趁乱谋反夺权。却不知道,这些被圈养了两百多年的宗室,早已失去了祖先的血性与胆识,大多数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
朱奉铨叹了口气。
笼中鸟,终究只能在笼中。
到了汉中,朱奉铨看到了一幅令他震惊的景象。
一路上,络绎不绝的军民正沿着子午道,从关中向汉中进发。队伍绵延不绝,如同一条巨大的长龙,蜿蜒在秦岭深处的栈道上。
有扛着锄头铁锹的罪民,在兵士押解下沿途修路,将损坏的栈道一段段修补完整;有背着包袱行囊的流民,拖家带口向南而行,有军容整齐的边军,刀枪林立,旗帜飘扬,踏着整齐的步伐行进,铁甲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人流如潮,绵延数里,望不到尽头。
在汉江之畔,一个规模巨大的营地正在建设。
数千人正在忙碌,宛如无数蚂蚁在建造巨大的蚁穴。有的搬运木料,喊着号子将粗大的原木抬往工地;有的挖掘地基,铁锹翻飞,泥土纷扬;有的搭建房屋,木架子一座座竖起来,逐渐成形。营地已初具规模,一排排房屋整齐划一,横平竖直,显然经过精心规划。
朱奉铨心中好奇,让随从去打听。
不一会儿,随从回来禀报:王爷,打听清楚了。
这营地是用来中转粮草的。汉江下游的船只,会把从湖广征调的粮食沿水路运送到这里。然后陕西来的军民在这里修整、补充粮草,再向蜀地、云贵进发。
朱奉铨皱起眉头:这么大规模的行动……朝廷到底要做什么?
随从压低声音道:小的也不太清楚。不过听说,这是皇上亲自下的旨意,要调几十万人入川!
几十万人?!
朱奉铨倒吸一口凉气。
这可是天大的动作!
调几十万人入川,光是粮草供给就是个天文数字,还有沿途的安置、到了之后的屯田开垦……这得多少银子?朝廷连边军的饷银都发不出来,哪来这么多钱?
而且,调这么多人入川,到底是要干什么?
平定奢安之乱?那用不了这么多人。
还是……另有图谋?
朱奉铨心中升起一股不安。他隐隐觉得,这位新登基的天子,似乎正在下一盘很大的棋。
几乎同时,另一批人马也抵达了汉中。
李自成随着陕军,踏上了这片温暖湿润的土地。
在西安时,他因擒获匪首,立下大功,连升数级,如今已是一个总旗,手下统领五十名兵马。对于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来说,这已是难以想象的际遇。
当初几个边镇总兵接到圣旨,命令召集军队赶赴西安平乱。可他们日夜兼程,还没到西安城下,叛乱就已经被皇帝御驾亲征剿灭了。
他们一路上无事可做,顺便剿灭了些沿途的流寇山贼,权当练兵。到西安朝见皇上时,众将心中都有些忐忑——会不会怪罪我们来得太晚?
结果皇上非但没有责怪,反而直接给边军发了饷银!
那可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边军们多少年没见过饷银了?有的是三年,有的是五年,这次皇上亲自发放,没有任何克扣,当那沉甸甸的银锭发到手里时,有人咧嘴傻笑,有人瞪大眼睛不敢置信,有人当场就哭了出来。
更让人振奋的是,皇上紧接着下旨:
在边军中选拔一半人马,押送罪民前往四川、云贵,同时负责协助平定奢安之乱。
皇上承诺——
不仅会按时发饷,再不拖欠;
愿意去的人还给屯田,分土地,每人至少十亩;
立功的人还可以额外分地,甚至封赏官职!
这样的条件,让无数边军心动不已。
近年陕西旱灾不断,土地龟裂,庄稼颗粒无收,边军本就吃不饱饭,家里的老婆孩子更是跟着挨饿。留在陕西,是看不到头的苦熬;去西南,却是另一番天地。
那里不旱!那里有地分!那里能吃饱饭!
比留在陕西吃土,强一万倍!
刚刚二十出头、天不怕地不怕的李自成,毫不犹豫地报了名。
整编之后,他带领一队人马,押送罪民,沿着子午道一路南下。他们边走边干,修缮损坏的道路,修建沿途的移民营,一步一个脚印。
如今到了汉中,休整几日,补充给养,然后会沿着荔枝道,翻越大巴山,直奔重庆。
皇上命令他们到重庆后,归入秦良玉麾下,出征云贵。
秦良玉!
那可是大明朝赫赫有名的女将军!
听说她用兵如神,麾下的白杆兵更是天下闻名,打起仗来悍不畏死,以一当十。能在这样的名将手下效力,应当有个好前程!
汉中营地内,篝火熊熊。
李自成和手下的陕北汉子们围坐在火堆旁,烤着火,聊着天。夜风从秦岭那边吹来,带着山林的清香,与陕北那干燥呛人的黄土味截然不同。
一个小旗凑过来,嘿嘿笑着说:李哥,这过了秦岭,暖和多了啊!
他搓了搓手,又指着四周的山峦:你看这山,也不是光秃秃的,到处都是树,跟咱们老家真不一样!
李自成点点头:那是。咱们老家全都是黄土黄沙,种啥啥不长,粮食都出不了几粒。风一刮,满嘴都是土。
另一个汉子感叹道:看这大山,满山都是宝贝!就算没粮食,钻山里打猎采蘑菇,挖野菜掏鸟蛋,也饿不死人啊!
可不是嘛!有人附和,声音里带着苦涩,前两年咱们那儿闹旱灾,树皮都吃光咧!草根都挖干净了!观音土都有人吃!饿死了多少人啊……
众人一阵沉默,火堆噼啪作响,火星飞溅。
过了一会儿,有人打破沉默:这才到汉中。你们说那蜀地、云贵啥样呢?
肯定比这还暖和!
越往南越暖和嘛!
听说那边一年能种两季稻子!
两季?!那不是能吃饱了?
那还用说!听皇上的往南来,真没错!
李自成望着跳动的火焰,喃喃道:树挪死,人挪活。
他抬起头,目光掠过众人的脸,继续说道:咱们以前在陕北,一辈子就那样了。祖祖辈辈守着那几亩薄田,年成好了勉强糊口,年成差了就得卖儿卖女。现在往南走,没准能闯出个名堂来!
众人纷纷点头:
李哥说得对!
到了云贵,好好打仗,立功封赏!
分到地,娶个婆姨,生几个娃,日子就美了!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兴奋,对未来的旅途充满了期待。有人甚至开始盘算,分到地之后要种什么,娶婆姨要找什么样的,生了娃要取什么名字……
篝火噼啪作响,火光映照在这些陕北汉子黝黑粗糙的脸上,映出他们明亮的眼睛。
他们不知道,未来等待他们的,是怎样的命运。
但此刻,他们心中满是希望。
远方,汉江水静静流淌,波光粼粼,映着天边最后一抹晚霞。江水向东而去,最终汇入长江,流向大海,流向那未知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