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洋河东岸,潘庄工地以北、新码头以西,一片占地约百亩的滩涂地被高高的栅栏和围墙圈了起来。这圈墙有五六尺高,隔绝了外界的视线与纷扰,这就是家丁营新军营——“北大营”。
兵招齐了,真金白银和宝贵的能量点也如流水般花了出去,如何将这些新兵蛋子练出来就成了迫切问题。
第一个月,是所有新兵必经的“基础训练月”。无论是未来的步枪兵、机枪兵、炮兵,还是稀缺的骑兵,无一例外,都要从最基础的环节开始打磨。
天不亮,北大营内便响起了嘹亮的哨声和教官们中气十足的吼声。
队列训练,要求站如松、行如风,转身、踏步整齐划一.
体能训练,跑步、负重、攀爬,不断挑战着这些农家子弟的身体极限。
射击训练,从武器保养、瞄准要领到实弹射击,培养他们对手中钢枪的敬畏与熟悉。
内务整理,将营房收拾得干净整洁,被子叠成方正正的“豆腐块”,则是纪律性最直观的体现。
除了这些军事课,还有让许多新兵感到头大的文化课。识字、读书、背诵家丁营的各项条令条例,成了他们晚间的主要活动。
一支没有思想、不懂为何而战的军队,不过是无根的浮萍。
训练并非一味苦练,更引入了竞争与淘汰。每五日,各新兵队之间就要进行队操、内务或射击的单项评比。名列倒数三名的队伍,全队都要接受惩罚——或是清洗全营的厕所,或是搓洗全队兄弟积攒了好几天的臭袜子脏衣服。若有队伍连续两次垫底,那么该队的教官和领队便会被撤换,并记过一次,两年内不得参与任何晋级评选。若是某个新兵个人连续三次评比垫底,或者训练成绩连续三次、累计五次不达标,那么等待他的,将是转入以体力劳动为主的工兵连,甚至是被直接勒令退出家丁营,转入联防队。
如此高压且严格的训练之下,效果也是显着的。一个月过去,那一千多原本还带着青涩与笨拙的“菜鸟”新丁,仿佛脱胎换骨。虽然面容依旧稚嫩,但眼神中多了坚毅,行动间多了利落,言行举止间,开始隐隐透出一种迥异于这个时代任何一支军队的严谨、守纪、向上的独特风范。
潘浒在北大营溜达了一圈,看着校场上那些挥汗如雨、口号震天的身影,微微颔首。这支力量的骨架,算是初步搭起来了。他未多做停留,带着几名警卫员,便离开了北大营,返回位于潘庄工地旁的临时营地。
眼看快到营地了,前方道路拐角处,忽地闪出一队人马,动作迅捷地展开,瞬间将潘浒一行团团围住。
为首之人是个彪悍魁梧的壮汉,国字脸,蓄着短髯,身高至少一米八,头戴缀着红缨的铁笠盔,身披半身式布面甲,手中赫然握着一把四年式单动转轮手枪,眼神锐利如鹰。在他身后,一队同样头戴铁笠、身着布面甲或罩甲的兵士已然拉开了战斗队形。前排刀盾手将圆形的钢盾护在身前,后排长矛手斜挺着两米长的、闪着寒光的双刃钢槊,更有两名铳手,端着的竟是双管猎枪,枪口隐隐对着潘浒他们,只待那为首壮汉一声令下。
气氛瞬间紧绷。潘浒的警卫们也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步枪。
那壮汉目光警惕地扫视过来,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口令!”
“是我,潘浒!”潘浒开口,他早已认出这人正是自己任命的十个联防队队长之一,他名叫管少东。
管少东闻声,凝神一看,果然是潘老爷,脸上警惕之色瞬间化为恭敬,赶紧下令:“是老爷,速速收起武器!”
他小跑着过来,在潘浒面前“啪”地一个立正,身板挺得笔直,朗声道:“老爷好!”
潘浒打量了一下他和他身后迅速收队、但依旧保持着警戒姿态的队员,问道:“今晚是你亲自带队巡逻?”
“回老爷,是的。”管少东答道,“乔总管特意吩咐,如今营地里劳工数千,人员繁杂,须得加强夜间巡逻,防止有不轨之徒趁机捣乱,也防备宵小。”
潘浒点了点头。
此人他是知道的,辽东逃难来的汉子,据说曾在辽沈战场上真刀真枪跟建奴干过,后来辽沈失陷,才带着家小从海路逃到了登州觅活路。当初家丁营扩招,他也曾应募,却落选了。潘浒曾问过他,为何会落选?这汉子当时一脸忸怩地说,家丁营规矩太多,他一时没能适应过来,在试训阶段就被淘汰了。
也正是因为有众多如管少东这样素质颇佳但未能入选家丁营的青壮,潘浒与高顺等人商议后,决定组建这支“联防队”。它既是为了加强潘家庄及其周边的治安力量,也是一支可靠的预备役,为家丁营储备优质兵源。联防队一共编了五个百人队,每队设正副队长。队下分十什,每什十人,两名铳手配备中折式双管猎枪,平时配发30发12号霰弹,战时则换装有效射程可达百米的独头弹;四名长矛手,手持两米钢槊,是近战的中坚;四名刀盾手,持唐横刀与圆形钢盾,负责掩护与突进。人人头戴钢盔,关键部位有甲胄防护,纸面战力相当可观。
又勉励了管少东几句,叮嘱他们晚间巡逻多加小心,潘浒便带着警卫继续向临时营区行去。
此时已是黄昏时分,天边晚霞如血,染红了半边天。
“当——当——当——”
悠扬而绵长的钟声从潘庄工地的方向传来,回荡在暮色之中。先前还是一片热火朝天景象的工地,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喧嚣声、敲打声、号子声迅速平息下来。数千名劳工开始整理工具,排成队列,准备收工。
建设中的潘庄东西长五百米,南北宽四百米,首先建设的并非地面建筑,而是具有近现代化水平的地下供水、排水、排污管道系统,接着是以水泥铺设的硬化道路网络,然后才是规划整齐的住宅、商铺等地上建筑,最后完善各类公共配套设施。
如此庞大的工程,需要海量的劳动力。潘浒定下的招募规矩极具吸引力——所有参与建设的壮劳力,包吃包住,采用工分制。干满一个月,拿满工分,就能领取五两现银,外加六十斤米、十斤肉和二斤盐。这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吸引了周边州县数以千计挣扎在温饱线上的青壮男女前来应募。
下工的人流虽然满身尘土,脸上带着疲惫,但队伍却并不混乱,排着不算特别整齐但明显有秩序的队列,向着临时营区的方向移动。如同几条溪流,逐渐汇聚成一支“茁壮”的干流。
“夸夸夸……”的脚步声汇聚在一起,颇有几分气势。忽然,队伍中不知谁起了个头,高呼一声:“精忠报国,预备——唱!”
少顷,零星的哼唱迅速汇聚成洪流,歌声渐渐响起,越来越齐整,越来越嘹亮,冲破暮色:
“狼烟起,江山北望。
龙起卷、马长嘶,剑气如霜。
心似黄河水茫茫,二十年纵横间谁能相抗。
恨欲狂长刀所向,多少手足忠魂埋骨它乡。
何惜百死报家国,忍叹惜、更无语,血泪满眶。
……
我愿守土复开疆,煌煌大明要让四方——来贺……”
这正是潘浒家丁营每日升旗时必唱的《精忠报国》。也不知从何时起,这首慷慨激昂的歌曲逐渐传播开来,感染了这里的每一个人,甚至连牙牙学语的孩童,都能用稚嫩的嗓音哼唱几句。
临时营区西北角,一座用青砖、水泥和木材垒砌的三层碉楼上,潘浒嘴里叼着雪茄,双手扶着冰凉的栏杆,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下方如长龙般有序进入营区的劳工队伍。在他眼中,这些经过数月工程建设、已然懂得并习惯了“规矩”和“纪律”的劳工,是极佳的兵源储备。即便不能全部征募入伍,未来也可以择优吸纳进即将逐步兴办的冶铁、水泥、制砖、陶管、纺纱等各类工坊或工厂,培养成第一代产业工人。
整个临时营地呈四方形,外围是一道约两米高的坚固木栅栏。栅栏外一丈远处,挖有一道宽一丈、深半丈的壕沟,沟内不仅布满了铁蒺藜和削尖的木质三角钉,更隐蔽地埋设了一定数量的压发式反步兵地雷,警戒级别极高。营区南北各开一道大门,门设岗哨,昼夜有人值守。营地四角,各矗立着一座如同眼前这般的三层碉楼,构成了交叉火力视野。
营区内部分为甲、乙、丙三个区域。甲区居住的是成户的劳工,夫妻或一家人居住在一起;乙区是单身男性青壮,通常六到八人合住一间木屋;丙区则是寡妇、未婚女子等单身妇人,四人一间。每个区域都配备了足够的公共澡堂和厕所。营区中央设有大食堂,早、中、晚三餐统一供应。食物是实打实的硬通货——白面馍馍或者大米饭管饱管够,而且每人每三天,至少能吃到二两油汪汪的猪肉。
随着最后一队劳工回到营区,沉重的大门“吱呀”一声被缓缓关上、落栓。
约莫一刻钟后,食堂方向再次传来了“当当当”的钟声,那是开饭的信号。早已饥肠辘辘的人们纷纷拿着自己的碗筷,从各自的木屋中走出,自然而然地在大食堂门口排起了长龙。
吃饭必须遵守规矩——排队。无论你是谁,有何缘由,插队者,第一次警告,第二次当众打五军棍并饿上一顿,若敢犯第三次,直接逐出营区,绝无宽贷。
当队伍经过潘浒所在的碉楼下方时,许多劳工不约而同地昂起了头,挺起了胸膛,目光炯炯地仰望向站在高处的那个身影。他们的步伐,在那一刻似乎变得更加齐整,更加有力。曾几何时,他们是被人轻蔑地称作“泥腿子”、“贱民”的存在,活得战战兢兢,连地主家圈里的大牲口都不如。是潘老爷来了,他们才第一次尝到了吃饱穿暖的滋味,天天都能领到实实在在的银饷,终于能够挺直了腰杆,活得像个人样。
每个人都是一大碗堆得冒尖的白米饭,浇上了香喷喷的肉汁。更重要的是,每人碗里都有一块足有半个巴掌大、炖得入了味的五花肉。而且吃完还能再去添饭添菜,直到吃饱为止。
就在前几日的一个中午,乙区队伍里一个刚来做工的黑瘦汉子,双手捧着那只盛满了白米饭和肉的粗陶大碗,看着碗里那块油光发亮、香气扑鼻的肉块,又看了看周围那些和他一样、却能安心吃饭、脸上带着满足笑容的工友,他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击中了心脏,毫无征兆地“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将碗高高举过头顶,仰天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令人闻之落泪的哭嚎:
“老爷啊!你咋不早些来啊——!”
这一声哭喊,如同晴天霹雳,瞬间压过了食堂所有的嘈杂。它里面包含的,不是对潘浒的埋怨,而是对过往无尽苦楚的回忆,是对这个“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吃人世界的血泪控诉!
当时有人将此事禀报给潘浒,他闻之后,默然无语,久久伫立。
然而,在他那看似平静的面容之下,胸中却是怒火滔天,汹涌澎湃!一边是那些所谓的士绅老爷,不事生产,更不创造任何价值,却靠着盘剥吸髓,过着穷奢极欲的生活;一边是这千千万万的劳苦大众,勤勤恳恳,终日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劳作,生产出供养整个社会的粮食和物资,到头来,却连一口饱饭都吃不上,一旦遭遇天灾人祸,便是妻离子散、阖家团灭的凄惨下场!
怎能不恨?!
又怎能不杀气冲天?!
这些被视为草芥、当做刍狗的泥腿子——
终有一天,会将这个人吃人的肮脏世界,掀个底朝天!
终有一天,会纵马天街,“踏尽公卿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