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琰的警告言犹在耳,遴选宗室女的消息也正式由皇后颁下懿旨,明发六宫。一时间,沉寂了一段时间的后宫再次暗流涌动,各宫有适龄宗亲的妃嫔,心思都活络起来。
皇后以“六宫和睦,共襄盛事”为由,在御花园的牡丹台设下赏花宴,遍请宫中嫔妃与几位提前递了牌子入宫请安的宗室夫人、贵女,美其名曰让年轻女孩们先熟悉宫中氛围。
苏棠自然在受邀之列。她知道这场宴无好宴,但皇后以“凤谕”相邀,避无可避。
牡丹台今日布置得极为精心,各色名品牡丹争奇斗艳,姚黄魏紫,秾丽非常。席间觥筹交错,衣香鬓影,宗室贵女们打扮得花枝招展,言笑晏晏,眼神却不时瞟向主位上面带雍容笑意的皇后,以及坐在嫔妃席位中、神色平静的苏棠。
苏棠今日只穿了一身藕荷色宫装,发间除了那支白玉簪,别无他饰,在这满园锦绣中显得格外素净,却也别有一番清雅气度。
皇后笑着与几位夫人说了会儿话,目光便转向苏棠,语气温和关切:“苏才人近日身子可大好了?本宫瞧着你气色比前些日子好了不少,只是这穿戴也未免太素净了些。年轻人,合该鲜亮些才是。”她说着,示意身旁宫女,“去将本宫那对赤金点翠垂珠步摇取来,赐予苏才人。”
立刻有宫人捧上一个锦盒,里面躺着一对金光璀璨、做工极其精致的步摇。
席间瞬间安静了一瞬,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苏棠身上。皇后这赏赐,看似恩宠,实则将她架在火上烤。如此贵重的赏赐,她若收了,便是承了皇后极大的情,日后难免被动;若不收,便是当众驳了皇后的面子。
苏棠起身,垂眸敛衽,声音清晰平稳:“皇后娘娘厚爱,臣妾感激不尽。只是臣妾位份低微,日常又在宫中静养,实在不敢僭越佩戴如此贵重的首饰,恐折了福分,还请娘娘收回成命。”
她拒绝得委婉,理由也充分。
皇后脸上的笑容不变,眼神却微微沉了沉。她尚未开口,坐在她下首的安郡王妃便笑着打圆场:“皇后娘娘一片爱惜之心,苏才人也太谨小慎微了。不过是一对步摇,娘娘赏你,你戴着便是,何必推辞?莫非是瞧不上娘娘的赏赐?”这话看似调和,实则绵里藏针。
苏棠抬眼,目光平静地看向安郡王妃:“王妃言重了。皇后娘娘赏赐,臣妾唯有感激,岂有他念?只是宫规森严,位份有别,臣妾不敢不守本分。若因臣妾一时贪慕虚荣而坏了规矩,才是真正辜负了娘娘的厚爱。”
她将“宫规”和“本分”抬出来,噎得安郡王妃一时语塞。
皇后笑了笑,抬手示意那宫女将锦盒收回:“既然苏才人坚持,那便罢了。你懂规矩,知本分,是好事。”她语气依旧温和,却不再看苏棠,转而与身旁的丽嫔说起牡丹的品种来。
气氛一时有些微妙的凝滞。
这时,一名小宫女端着茶水上前为苏棠添杯,不知是紧张还是被人撞了一下,手腕一抖,整杯滚烫的茶水竟朝着苏棠的衣袖泼去!
“啊!”席间响起几声低呼。
电光火石间,一直侍立在苏棠身后的青黛猛地上前一步,用自己的手臂挡了一下,大部分茶水泼在了她的袖子上,但仍有些许溅到了苏棠的手背,瞬间红了一小片。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那小宫女吓得脸色煞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
苏棠感觉手背一阵刺痛,却面不改色,只淡淡道:“无妨,起来吧。”她先看向青黛,“烫着了吗?”
青黛摇头,将烫红的手臂缩回袖中:“奴婢皮糙肉厚,不妨事。”
皇后蹙眉,斥责那宫女:“毛手毛脚的东西,冲撞了贵人,拖下去掌嘴二十!”
立刻有太监上前将那哭求的小宫女拖了下去。
皇后又关切地看向苏棠:“苏才人可烫伤了?快传太医来看看。”
“谢娘娘关心,只是溅到些许,并无大碍,不必劳动太医了。”苏棠用手帕轻轻按了按手背,语气疏离。
这场意外来得突兀,席间众人神色各异,有担忧的,有看热闹的,也有眼神闪烁的。
赏花宴经此一遭,气氛再也热闹不起来,又勉强维持了片刻,便草草散了。
苏棠带着青黛往回走,行至一处人少的宫道,她停下脚步,拉起青黛的袖子,只见小臂上一片明显的红痕,甚至起了几个小水泡。
“回去立刻上药。”苏棠眉头紧蹙。
“娘娘,奴婢真的没事。”青黛连忙放下袖子,低声道,“只是……那宫女,奴婢瞧着,像是被人故意推了一下。”
苏棠眼神一冷。她自然也看出了不对劲。那宫女摔倒的角度和时机都太巧了。
“皇后娘娘今日,似乎铁了心要‘抬举’娘娘。”青黛声音压得极低,“赏赐是试探,这意外……怕是警告。”警告苏棠,若不顺从皇后的“好意”,在这后宫之中,她连一杯茶都可能喝不安稳。
苏棠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前方层叠的宫墙。皇后的手段,确实比德妃高明得多,也更难防备。
回到漪兰殿,青黛自去处理烫伤。苏棠独自坐在窗边,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手背上那点红痕隐隐作痛。
殿内没有点灯,黑暗慢慢吞噬着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一股熟悉的冷檀香气悄然弥漫。
他没有出声,苏棠却知道是他来了。
一只手从她身后伸过来,带着夜风的微凉,准确地握住了她烫伤的那只手腕。
苏棠身体微微一僵,没有挣脱。
裴琰的指尖轻轻抚过她手背上那片红痕,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有些粗糙,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痛和麻痒。
“皇后赏的‘茶’,味道如何?”他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贴得很近,气息拂过她的耳廓。
苏棠抿了抿唇:“尚可。”
他低笑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另一只手抬起,将她发间那支白玉簪轻轻抽了出来。
如墨的青丝瞬间披散下来,带着淡淡的馨香。
“杂家说过,”他将那支玉簪在指间把玩,声音冰冷,“不希望你身上,沾染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话音未落,苏棠只觉得手背上一凉,一个小巧的白玉瓷瓶被塞入了她的掌心。瓶身还残留着他指尖的温度。
“东厂的伤药,比太医署的管用。”
他说完,将白玉簪重新、甚至有些笨拙地、试图插回她发间,试了两次才勉强固定住。然后,那冷檀香气便倏然远去,如同他来时一般悄无声息。
殿内重归寂静,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
苏棠握紧手中微凉的小瓶,另一只手下意识地碰了碰被他重新簪好的发簪。
黑暗里,她缓缓闭上眼。
这盘棋,越来越凶险了。而那个赠药的人,是执棋者,还是……另一个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