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黛怀揣着那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油纸包,如同揣着一团炽热的炭火,每一步都走得心惊胆战。翌日,她依计前往尚宫局,领取漪兰殿的日常份例。一路上,她能感觉到暗处投来的、属于东厂的审视目光,如芒在背。
在尚宫局办完手续,她抱着领来的物品,低着头快步走向西华门方向。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她不断在心里默念着苏棠的描述——左手虎口有疤的年轻侍卫。
西华门就在眼前,守卫比平日似乎更加森严。青黛的目光快速扫过站岗的侍卫,搜寻着那个特殊标记。
没有……这个没有……那个也没有……
她的心一点点沉下去。难道那人今日不当值?还是……已经被调走了?
就在她几乎绝望之时,眼角余光瞥见一个正在检查出入宫人腰牌的年轻侍卫,他的左手随意搭在腰刀上,虎口处,一道寸许长的疤痕清晰可见!
找到了!
青黛强压住激动,深吸一口气,装作整理怀中物品的样子,自然地朝那个方向靠近。她必须找一个最不易被察觉的时机。
机会出现在一名老太监拉着车沉重的货品经过,吸引了大部分守卫注意的瞬间。青黛迅速靠近那名年轻侍卫,在他疑惑转头的刹那,将紧紧攥在手中的油纸包飞快地塞进他因握着腰刀而微张的掌心,同时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急促低语:
“杨柳下,子时。”
年轻侍卫明显一怔,眼中闪过一丝惊诧,但常年守卫宫门的训练让他迅速恢复了镇定。他手指微动,不动声色地将油纸包滑入袖中,面上依旧是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青黛不敢停留,立刻低头抱着东西快步离开,直到转过宫墙拐角,确认无人跟踪,才腿软地靠在墙上,大口喘着气,冷汗早已湿透了内衫。
消息……送出去了吗?
她不知道。她只能祈祷。
漪兰殿内,苏棠坐立难安。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息都如同在油锅中煎熬。她既期盼青黛成功,又恐惧着随之而来的、无法预料的后果。
殿外依旧安静,但这种安静,更像是一种暴风雨前的死寂。
午后,曹档头再次出现,带来的却不是关于那幅画的只言片语,而是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消息。
“才人,提督让属下传话,今夜宫中有贵客临门,皇上设宴麟德殿,才人需列席。”
又是宫宴?在这种时候?苏棠心头警铃大作。裴琰想做什么?鸿门宴吗?
“不知……是何方贵客?”她试探着问。
曹档头垂眸:“北狄使团副使,兀术将军的特使,已达京城。”
北狄使团!兀术的特使!
苏棠的呼吸骤然停止!裴琰竟然要让北狄使者公然入宫赴宴!他想干什么?公然展示他与北狄的关系?还是……要在宴会上进行某种交易?
而她被要求列席,是作为旁观者,还是……某种筹码?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她感觉自己正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向一个早已布置好的舞台中央。
“臣妾……遵命。”她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回答道。
曹档头离开后,苏棠跌坐在椅中,只觉得浑身发冷。今夜,注定不会平静。青黛是否成功?证据能否送达?墨尘或听雨楼的人,是否会按照约定,在子时西华门外的杨柳下接应?
而麟德殿的夜宴,又隐藏着怎样的杀机?
她下意识地抚上发髻,那枚机关耳珰冰凉的触感,是她此刻唯一的倚仗。
夜幕,在苏棠焦灼的等待中,终于降临。麟德殿内,灯火辉煌,丝竹悦耳,一如往昔盛宴的景象。但坐在席间的每一个人,无论是宗室重臣,还是后宫妃嫔,脸上都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惶与强装的笑颜。安郡王和赵崇明的倒台,那夜的腥风血雨,让所有人都成了惊弓之鸟。
苏棠穿着尚宫局送来的、符合她位份的宫装,坐在一个不起眼的位置。她能感觉到无数道或明或暗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充满了探究、忌惮,甚至还有一丝幸灾乐祸。
裴琰依旧坐在御座之旁,玄色蟒袍衬得他面容愈发俊美冰冷。他神色平静,偶尔与身旁面色忐忑的皇帝低语几句,仿佛外界的一切纷扰都与他无关。
北狄使团在引导下入殿。为首的是一位身材魁梧、面容粗犷的虬髯大汉,穿着北狄贵族的服饰,眼神锐利如鹰,顾盼间带着一股蛮横之气。他便是兀术的特使,名叫赤鲁。
赤鲁的目光在殿内扫过,在经过苏棠时,似乎微微停顿了一瞬,那眼神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审视与估量,让苏棠极不舒服。
宴会在一片诡异的气氛中开始。觥筹交错,歌舞升平,却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紧张。
酒过三巡,赤鲁忽然站起身,端着酒杯,用生硬的官话对皇帝道:“尊敬的大周皇帝陛下,我奉兀术大将军之命前来,除了递交国书,还带来了一份特殊的礼物,以表达我北狄与贵国修好的诚意。”
皇帝勉强笑了笑:“贵使有心了。”
赤鲁一挥手,一名随从捧上一个覆盖着红绸的托盘。赤鲁走上前,亲手揭开红绸——
托盘上放置的,并非金银珠宝,也不是奇珍异兽,而是一把造型古朴、寒气森森的弯刀!刀柄上镶嵌着一颗鸽卵大小的幽蓝色宝石,在灯火下流转着诡异的光泽。
“此刀名为‘狼吻’,乃我北狄百年玄铁所铸,吹毛断发,见血封喉。”赤鲁声音洪亮,带着草原民族的豪迈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傲然,“此刀,乃我兀术大将军心爱之物,今日特献于陛下,愿大周与北狄,永结盟好,刀兵不入!”
献刀?永结盟好?
这番说辞冠冕堂皇,但在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更像是一种示威,一种建立在某种秘密协议基础上的、虚伪的和平宣告。
皇帝脸色有些发白,下意识地看向裴琰。
裴琰唇角微勾,端起酒杯,对赤鲁示意了一下:“兀术大将军美意,陛下心领了。愿两国,果真能如使臣所言,刀兵不入,共享太平。”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
赤鲁哈哈一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然而,就在他放下酒杯的瞬间,异变陡生!
一名原本侍立在角落、毫不起眼的小太监,突然如同鬼魅般暴起!他手中寒光一闪,竟是一柄淬毒的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刺裴琰后心!
“提督小心!”
惊呼声四起!殿内瞬间大乱!
那刺客动作极快,显然是训练有素的死士,选择在所有人注意力都被北狄献刀吸引的瞬间发难!
眼看匕首就要刺入裴琰背心,苏棠的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
千钧一发之际,裴琰甚至未曾回头,只是袍袖看似随意地一拂!
“叮!”
一声轻响,那柄淬毒的匕首竟被他用两根手指,稳稳夹住!那刺客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骇,还欲挣扎,裴琰手腕微一用力。
“咔嚓!”
匕首应声而断!同时,裴琰另一只手快如闪电,并指如刀,直接点在了那刺客的咽喉上!
刺客浑身一僵,眼中的神采瞬间黯淡,软软地倒了下去,再无生息。
整个过程,不过电光火石之间!
裴琰缓缓转过身,目光冰冷地扫过殿内惊魂未定的众人,最后落在那个刺客的尸体上,语气森寒:
“拖下去,查。”
立刻有东厂番役上前,将尸体拖走,迅速清理了现场。
殿内死一般寂静。所有人都被裴琰那恐怖的身手和狠辣果决震慑住了。
苏棠看着裴琰那依旧平静无波的脸,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他早就知道会有刺杀?还是他本身的武功,就已高到了如此深不可测的地步?
赤鲁特使脸上也闪过一丝惊异,随即又恢复了那豪迈的笑容,赞道:“九千岁好身手!”
裴琰淡淡瞥了他一眼,未置一词。
经此一遭,宴会的气氛更加诡异。众人皆是食不知味,惴惴不安。
苏棠却注意到,在方才那片混乱中,曹档头悄然来到裴琰身边,低语了几句。裴琰的眼神,似乎若有若无地,朝着她这边扫了一眼。
那一眼,冰冷,深邃,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漠然。
苏棠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他知道了。他一定知道了什么。
是关于那场未成功的刺杀?还是关于……她送出去的那些证据?
宴会终于在一种近乎凝滞的气氛中结束。众人如同获得大赦,纷纷仓皇离去。
苏棠跟着人流,心乱如麻地往回走。子时将近,西华门外,杨柳之下,此刻是何光景?接应的人拿到了证据吗?裴琰那意味深长的一眼,又预示着怎样的风暴?
她回到漪兰殿,殿内依旧是一片令人不安的寂静。青黛迎上来,脸上带着未散的恐惧和一丝期盼。
“娘娘,外面……”
苏棠摇了摇头,示意她噤声。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望向西华门的方向。夜色浓重,宫墙巍峨,什么都看不见。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子时将至。
就在苏棠的心一点点沉入谷底之时,夜空中,极其遥远的地方,忽然亮起了一点微弱的、一闪即逝的……绿色萤火!
那是……约定的信号!成功了?!证据被安全取走了?!
苏棠几乎要喜极而泣!
然而,她的笑容还未完全展开,就僵在了脸上。
因为几乎在同一时间,漪兰殿外,骤然亮起了无数火把!将整个宫殿照得亮如白昼!
沉重的脚步声、甲胄碰撞声由远及近,瞬间将漪兰殿团团围住!
殿门被粗暴地推开,曹档头带着一群如狼似虎的东厂番役,大步闯入。他的脸色冰冷如铁,目光如刀,直刺苏棠:
“苏才人!提督有令,请您即刻移步司礼监诏狱——问话!”
惊澜骤起,图穷匕见。
苏棠看着眼前明晃晃的刀剑和曹档头毫无表情的脸,缓缓闭上了眼睛。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她藏在袖中的手,轻轻握住了那枚冰冷的机关耳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