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婆留下的那三个字——「慎,查,毒。」——如同投入心湖的三颗石子,在苏棠沉寂的心底漾开层层涟漪,久久不能平息。
「赤焰丹」果然有问题!哑婆知道它的存在,并明确指其为“毒”。这印证了她最初的怀疑,也推翻了裴琰那句“是解药”所带来的短暂动摇。
可若真是毒药,裴琰为何要给她服用?是为了控制,这一点似乎毋庸置疑。但哑婆一个浣衣局的底层宫女,如何会知晓司礼监的秘药?还冒着风险提醒她?
苏棠摩挲着怀中那包着暗红色粉末的布包,只觉得它滚烫得灼人。这粉末来自司礼监低等太监的衣物,说明此物在司礼监内部可能并非绝密,甚至有一定程度的流通。
裴琰将她贬入浣衣局,是真的惩罚,还是……算准了她能在这里接触到这些被刻意忽视的、来自宫廷最底层的线索?他想借她的手,查清什么?还是想借此,向她传递某种信息?
她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由无数面镜子构成的迷宫,每一面镜子都映照出裴琰不同的侧面,冷酷的,疯狂的,疲惫的,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隐衷的。她分不清哪一个才是真实,或者,全都是他精心伪装的假象。
日子在搓洗衣物的麻木与内心的惊涛骇浪中继续。苏棠更加留意送来的衣物,尤其是来自司礼监、或是与药材、炼丹相关的部门。她像一只沉默的蜘蛛,在污水的浸泡中,悄然编织着捕捉真相的网。
哑婆依旧沉默地帮她,两人之间那种无言的默契愈发牢固。苏棠不再试图询问,她知道,该让她知道的,哑婆自然会以她的方式告知。
这夜,风雪交加,寒意刺骨。浣衣局的宫人们早早挤在统铺上,试图以彼此的体温抵御严寒。苏棠蜷缩在角落,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声和身边疲惫的鼾声,毫无睡意。
就在她以为这将又是一个不眠之夜时,房门被极轻地推开了一道缝隙。一道被黑色斗篷笼罩的、纤细身影如同鬼魅般闪了进来,悄无声息地来到她的铺位前。
苏棠瞬间绷紧了身体,手悄悄摸向枕下——那里藏着一块她偷偷磨尖的碎瓷片。
来人掀开兜帽,露出一张苍白而熟悉的脸——竟是多日不见的挽剑!
“才人!”挽剑压低声音,语气急促而激动,“奴婢总算找到您了!”
苏棠又惊又疑,压低声音:“挽剑?你怎么会来这里?郡主她……”
“郡主一切安好,只是依旧被‘保护’在慈宁宫,无法与外界联系。”挽剑快速说道,“奴婢是买通了浣衣局一个负责运送脏衣出宫浆洗的老太监,才混进来的。时间紧迫,长话短说。”
她凑近苏棠,声音压得更低:“郡主让奴婢务必告诉才人,您送出去的那些证据……起作用了!”
苏棠心脏猛地一跳!“起作用了?是什么意思?”
“具体情形奴婢也不甚清楚,只隐约听闻,前几日有御史联名上奏,弹劾裴琰私通北狄、擅权乱政!虽然奏章被司礼监扣下,未达天听,但消息已经传开,朝野震动!据说……据说裴琰因此雷霆震怒,正在全力追查消息来源和那些证据的下落!”
证据起作用了!它们真的被送到了该送的人手中,并且引发了风波!
一股混杂着兴奋与恐惧的战栗掠过苏棠的脊背。她成功了!至少,她成功地将裴琰的罪行撕开了一道口子,暴露在了阳光之下!
“郡主还说,”挽剑继续道,眼神中带着一丝忧虑,“裴琰此人,睚眦必报,手段狠辣。他定然不会善罢甘休。才人您身处这浣衣局,看似安全,实则可能更加危险!他若查不到外界源头,很可能会回过头来……清理知情者!”
清理知情者……苏棠的心沉了下去。挽剑的担忧不无道理。裴琰如今权势熏天,就算一时被舆论所扰,也绝不会坐以待毙。他若铁了心要追查,迟早会查到她的头上。这浣衣局,绝非安全之地。
“郡主可有什么指示?”苏棠急问。
挽剑摇了摇头:“郡主自身难保,无法给予更多帮助。她只让奴婢转告才人,务必……万事小心,若有机会……设法自保。”她顿了顿,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看起来像是香囊的物事,塞到苏棠手中,“这里面是一些应急的银钱和一点迷药,或许……关键时刻能用得上。”
苏棠握紧那个香囊,心中五味杂陈。萧令容自身被困,却还在设法帮她,这份情谊,在这冰冷的宫闱中,显得尤为珍贵。
“替我谢过郡主。”苏棠低声道。
挽剑点了点头,重新戴上兜帽:“奴婢不能久留,才人保重!”
她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门外的风雪夜色中,消失不见。
统铺上鼾声依旧,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苏棠的一场梦。
但她手中那个沉甸甸的香囊,和挽剑带来的惊人消息,都无比真实地提醒着她——风暴,已经因她掷出的那块石头,而骤然加剧了。
裴琰在追查证据来源……他会不会已经怀疑到她?他今夜……会来吗?
这个念头让苏棠遍体生寒。她紧紧攥着那枚碎瓷片和挽剑给的香囊,睁大眼睛,警惕地听着门外的动静。
风雪声似乎更大了。
时间在紧张中一分一秒地流逝。就在苏棠紧绷的神经几乎要断裂时,一阵极其轻微、却与风雪声截然不同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房门外。
来了!
苏棠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门,被轻轻推开了。
一道高大挺拔的玄色身影,披着一身风雪寒意,如同暗夜本身,悄无声息地踏入了这间充斥着汗味与霉味的统铺房间。
是裴琰。
他甚至没有披斗篷,只穿着一身单薄的玄色常服,墨发和肩头落满了尚未融化的雪花,脸色在从门缝透进的微弱雪光下,显得异常苍白冰冷。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穿透昏暗,精准地落在了蜷缩在角落铺位上的苏棠身上。
统铺上的其他宫女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寒意惊醒,发出几声模糊的呓语,但在看清来人的瞬间,全都吓得噤若寒蝉,死死捂住嘴,将头埋进被子里,瑟瑟发抖。
整个房间,陷入一种诡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裴琰一步步走来,靴子踏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声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苏棠的心尖上。
最终,他在她的铺位前停下,高大的身影投下浓重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
他没有说话,只是垂眸看着她,那目光复杂难辨,有审视,有冰冷,还有一丝……苏棠看不懂的、深沉的疲惫。
苏棠仰头看着他,手中紧紧攥着碎瓷片和香囊,指节泛白,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他……是来杀她的吗?
因为那些证据?因为外面的风波?
两人就在这昏暗、污浊的统铺房间内,在无数双惊恐窥探的目光下,无声地对峙着。
风雪从未关严的门缝中灌入,带来刺骨的寒意。
许久,裴琰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风雪浸染后的寒意:
“在这里……可还‘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