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琰那句轻飘飘的问话,如同冰锥,瞬间将苏棠钉在了原地。殿内所有的目光,或好奇,或审视,或幸灾乐祸,都聚焦在她这个看似微不足道、却被九千岁亲自点名的采女身上。
她能感觉到德妃投来的、带着惊疑与一丝不易察觉警告的视线,也能感觉到御座上皇帝那重新变得锐利的目光。空气凝滞得让人窒息。
苏棠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破喉咙。她知道,此刻任何一丝慌乱,任何一点言语的失误,都可能让她万劫不复。
她强迫自己抬起头,脸上依旧是那副被惊吓到的、泫然欲泣的模样,眼圈迅速泛红,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重复着刚才的话:“九千岁明鉴……妾身、妾身真的只是出去透了透气……就在廊下站了一会儿,什么都不知道……云袖,云袖可以作证的……”
她将所有的恐惧和无助都写在了脸上,将一个骤然被卷入巨大风波、吓得六神无主的深宫女子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她甚至求助般地看向刚刚端着空茶盘回到她身后、同样脸色发白的云袖。
云袖被她一看,连忙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回、回皇上,回九千岁!奴婢方才确实去给采女倒茶,回来时采女就在廊下站着,并未去往别处!奴婢所言句句属实,不敢欺瞒!”
主仆二人皆是惊惶失措,言辞一致,看起来并无破绽。
裴琰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双墨玉般的眸子却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牢牢锁着苏棠,仿佛在评估她这番话的真伪,又像是在欣赏她这精湛的表演。
皇帝皱了皱眉,显然对这等琐碎的细节有些不耐,他更关心的是皇后是否真的犯下那些令人发指的罪行。他挥了挥手,语气带着疲惫与余怒:“够了!裴琰,此事朕自有决断!皇后禁足坤宁宫,没有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探视!德妃,协理六宫之事,你需尽心竭力,莫要再出差池!”
他并未深究苏棠离席的细节,算是暂时将她摘了出来。毕竟,在他眼中,一个无足轻重的采女,与皇后可能涉及的滔天罪责相比,实在不值一提。
“臣妾(奴才)遵旨!”德妃与裴琰同时应道。
德妃低垂的脸上,闪过一丝如释重负与得逞的快意。
裴琰则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只是微微躬身。
危机似乎暂时解除。
苏棠暗暗松了口气,只觉得后背已被冷汗彻底浸透,腿脚发软,几乎要站立不住。她连忙垂下头,掩饰住自己劫后余生的狼狈。
宫宴经此一闹,自然是无法再进行下去。皇帝拂袖而去,皇后被人搀扶着、失魂落魄地押回坤宁宫。众臣与妃嫔们也各自心怀鬼胎,在一片诡异的气氛中悄然退散。
苏棠跟在人群末尾,脚步虚浮地走出麟德殿。夜风一吹,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苏采女。”
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苏棠浑身一僵,缓缓转过身。是裴琰。他不知道何时跟了上来,就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月光勾勒出他挺拔却略显孤峭的身影。
“九千岁。”苏棠垂下眼睑,声音微涩。
裴琰没有说话,只是迈步走近。他靠得很近,近得苏棠能再次闻到他身上那冷冽的檀香,以及……一丝极淡的、属于麟德殿内酒宴的气息。
他伸出手,并未触碰她,只是悬停在她微微颤抖的、紧握成拳的手上方。
苏棠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不知道他又想做什么。
然而,预想中的质问或威胁并未到来。裴琰的指尖,只是极其轻微地、若有似无地,在她冰凉的手背上,轻轻拂过。
那触感,一掠而过,快得仿佛是错觉。
带着一丝……与他周身冰冷气息截然不同的、微弱的暖意。
苏棠猛地抬起头,愕然地看向他。
裴琰却已收回了手,目光沉静地看着她,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情绪难辨。
“做得不错。”他开口,声音低得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语气平淡,却让苏棠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他……他是在说她今晚的计划?他果然什么都知道!他甚至……是在夸她?
不等苏棠反应过来,裴琰已转身,墨色的衣袍在夜色中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径自离去,没有再多看她一眼。
苏棠独自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在宫道尽头的背影,手背上那转瞬即逝的、微弱的暖意,却仿佛烙印般残留着。
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带来刺骨的凉意,却吹不散心头的惊涛骇浪。
他是什么意思?
那句“做得不错”,是嘲讽?是认可?还是……另一种形式的警告?
还有那指尖的温度……是她的错觉吗?
苏棠用力攥紧了拳头,指尖掐入掌心,试图用疼痛来驱散这混乱的思绪。
今夜,她成功地借德妃之手,将皇后扳倒(至少是暂时),也看似安全地把自己从漩涡中心摘了出来。
可裴琰最后那轻描淡写的举动和话语,却让她觉得,自己仿佛刚从一场风暴中脱身,又坠入了一片更加深邃、更加莫测的迷雾之中。
他就像这深宫夜色本身,看似平静,却处处潜藏着令人心悸的未知。
回到漪兰殿,屏退左右,苏棠独自坐在窗边,看着外面沉沉的夜幕。
手背上,那被他指尖拂过的地方,似乎还在隐隐发烫。
她抬起手,怔怔地看着。
裴琰……
你究竟,是我的劫难,还是……我在这绝境中,唯一的生机?
答案,无人知晓。
只有窗外呼啸的风声,仿佛在预示着,这宫闱深处的暗流与厮杀,远未结束。
而她和裴琰之间这场危险而暧昧的博弈,也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