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软肋”如同魔咒,在苏棠心头盘旋了整整一夜,搅得她心绪不宁,辗转反侧。天亮时分,她才勉强合眼,却睡得极不安稳,梦境光怪陆离,尽是裴琰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和那句低哑的话语。
醒来时,头痛欲裂。她撑着身子坐起,只觉得浑身乏力,比一夜未眠更加疲惫。
云袖进来伺候梳洗,见她脸色不佳,小心翼翼地问道:“采女可是身子又不爽利了?可要传太医?”
苏棠揉了揉刺痛的额角,摇了摇头:“不必,只是没睡好。”她顿了顿,状似无意地问道,“昨夜……九千岁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云袖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她会主动问起裴琰,连忙回道:“奴婢未曾听闻。只是……今早听外面洒扫的小太监嘀咕,说昨夜督主似乎旧伤复发,传了太医,折腾了半宿……”
旧伤复发?
苏棠的心猛地一跳!是了,他那夜为了护她,徒手抓住刀刃,伤得不轻。后来又连日操劳,昨夜更是亲自出面震慑德妃……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涌上心头,夹杂着担忧和一丝……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愧疚。
“知道了。”她垂下眼睑,掩饰住眸中的波动,语气依旧平淡。
用过早膳,她坐在窗边,手里拿着那本蓝色笔记,目光却久久没有落在书页上。脑海中反复回响着云袖的话——“旧伤复发,折腾了半宿”。
他那样一个骄傲强势、仿佛无所不能的人,也会因为伤痛而传太医,而虚弱无力吗?
这个认知,让她心里某个坚硬的地方,悄然松动了一丝。
她想起他握住她手时,那掌心不同于往常的温热;想起他低语时,声音里那不易察觉的沙哑与疲惫;甚至想起更早之前,他深夜来访,背上那片刺目的鲜红……
他并非真的铜皮铁骨,他也会受伤,也会痛。
这个念头,让那个高高在上、如同神只(或者说恶魔)般的裴琰,忽然变得有血有肉起来,也让她心底那份因他而起的恐惧,莫名地掺杂进了一丝复杂的、难以言喻的心疼。
不,不能心疼他。
苏棠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他是裴琰,是掌控她生死的人,对他的任何软弱情绪,都是致命的。
可是……理智是一回事,不受控制的情感又是另一回事。
她烦躁地站起身,在屋内来回踱步。最终,她的目光落在了小厨房方向。
漪兰殿有小厨房,裴琰特许的,食材一应俱全。
鬼使神差地,她走向了小厨房。
“采女?”负责小厨房的婆子见到她,十分惊讶。
“我……我想炖盅汤。”苏棠的声音有些干涩,找了个蹩脚的理由,“近日总觉得气血不足。”
婆子虽觉奇怪,但不敢多问,连忙应下,按照她的吩咐准备食材。
苏棠并没有亲自下手,她只是站在一旁,看着婆子将洗净的药材和乌鸡放入炖盅,注入清水,盖上盖子,文火慢炖。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这盅汤,就算炖好了,又能以什么名义送去?他又会如何想?
或许,她只是需要用这种方式,来平息自己内心那莫名的不安与躁动。
汤炖了整整一个下午,浓郁的香气弥漫在小小的厨房里。待到汤成,色泽清亮,药香与肉香融合得恰到好处。
苏棠看着那盅汤,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没有勇气亲自送去,甚至没有勇气让云袖送去。
她只是对那婆子道:“这汤……我没什么胃口,你们分了吧。”
婆子愕然,却也不敢多言,连连道谢。
苏棠转身离开了小厨房,心里空落落的,仿佛做了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
晚膳时分,她依旧没什么胃口,只用了半碗粥便搁下了筷子。
夜色渐深,漪兰殿内一片寂静。
苏棠坐在灯下,手里拿着针线,却一针也缝不下去。脑海里依旧是裴琰旧伤复发的消息,挥之不去。
就在这时,窗外忽然传来极轻的叩击声。
苏棠的心瞬间提起,这个时辰……
她走到窗边,低声问:“谁?”
窗外沉默了一瞬,然后响起冯公公那特有的、平板无波的声音:“苏采女,督主有请。”
又是在深夜!而且是在他旧伤复发的时候?
苏棠的心跳莫名加速,她深吸一口气,应道:“请公公稍候。”
她迅速换了一身见客的衣裳,发髻有些松散,她也顾不上仔细整理,只用手抿了抿,便打开了房门。
冯公公提着灯笼站在门外,昏黄的光线下,他的脸色看起来比平日更加凝重。
“采女请随奴才来。”
这一次,冯公公没有带她去裴琰处理公务的正殿,而是引着她,穿过几道回廊,走向裴琰日常起居的后殿。
越往里走,空气中那股清苦的药味就越发浓郁。
苏棠的心也越发沉了下去。他的伤,看来真的不轻。
冯公公在一扇紧闭的房门前停下,低声道:“督主,苏采女到了。”
“进来。”里面传来裴琰的声音,比平日更加低哑虚弱。
冯公公推开房门,对苏棠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自己却垂首立在门外,并未进去。
苏棠犹豫了一下,迈步踏入房中。
这是一间布置得极为简洁,却处处透着低调奢华的寝殿。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淡淡的血腥气。裴琰半靠在宽大的床榻上,只穿着一身素白色的中衣,墨发未束,随意披散着,衬得他脸色愈发苍白。他闭着眼,眉心微蹙,似乎在忍受着痛苦。
床边的矮几上,放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显然还未动过。
听到脚步声,裴琰缓缓睁开眼。那双墨玉般的眸子,因为伤痛而少了几分平日的锐利冰冷,多了几分难得的脆弱与疲惫。他的目光落在苏棠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
“你来了。”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
苏棠站在原地,看着他这副与平日截然不同的模样,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揪了一下。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垂下眼睑,屈膝行礼:“九千岁。”
“过来。”裴琰朝她伸出手。
那只手,苍白修长,指节分明,此刻却显得有些无力。
苏棠迟疑了一下,还是慢慢走了过去,在距离床榻一步远的地方停下。
裴琰看着她那副谨慎又带着些许疏离的模样,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有些苍白无力:“怎么?怕杂家吃了你?”
苏棠没有回答。
裴琰也不再逗她,目光转向矮几上那碗汤药,眉头皱得更紧:“这药,苦得很。”
他这话,带着一种孩子气的抱怨,与他平日杀伐决断的形象格格不入。
苏棠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看向那碗浓黑的药汁。她想起自己下午炖的那盅汤,心中泛起一丝莫名的涟漪。
“良药苦口。”她低声回道,语气干巴巴的。
裴琰轻笑了一声,那笑声牵动了他的伤口,让他忍不住闷哼了一声,脸色又白了几分。
苏棠的心跟着一紧,几乎要上前一步,却又硬生生忍住。
裴琰缓过那阵疼痛,目光重新落在她身上,带着审视:“听说……你今日炖了汤?”
苏棠的心猛地一跳!他怎么会知道?!小厨房里有他的眼线?还是这漪兰殿根本就在他全方位的监控之下?
一股被窥视的恼怒涌上心头,但看着他苍白虚弱的样子,那恼怒又奇异地消散了,只剩下一种无力感。
“是。”她坦然承认,却不愿多解释。
“炖给谁的?”裴琰追问,眸色深沉。
苏棠抿紧了唇,不答。
裴琰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道:“杂家伤了右手,不便用药。”
苏棠愕然抬头,看向他垂在身侧的右手。那里依旧缠绕着白色的绷带,隐隐透出些许暗红的血迹。
他……他是什么意思?难道要她……
“愣着做什么?”裴琰有些不耐地催促,眼神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还不过来伺候?”
苏棠站在原地,手脚都有些僵硬。喂他吃药?这……这成何体统?
可是,看着他因伤痛而微微汗湿的额角和那紧蹙的眉头,拒绝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一步步走到床榻边。端起那碗尚且温热的汤药,用一旁的银勺轻轻搅动了一下,舀起一勺,递到他唇边。
动作有些生疏,甚至带着细微的颤抖。
裴琰看着她那副如临大敌却又强自镇定的模样,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他顺从地低下头,就着她的手,将那勺苦涩的药汁喝了下去。
药汁入口,他的眉头立刻紧紧皱起,显然极不喜欢这个味道。
苏棠看着他孩子气般的反应,心头那根紧绷的弦,莫名地松了一些。她继续一勺一勺地喂他,动作渐渐变得流畅。
整个过程,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寝殿内只剩下药勺碰撞碗沿的轻微声响,和她自己有些紊乱的呼吸声。
直到一碗药见底,苏棠才松了口气,将空碗放回矮几上。
“多谢。”裴琰靠在软枕上,闭着眼,声音依旧沙哑,却似乎缓和了些许。
苏棠看着他那张苍白却难掩俊美的侧脸,和他因虚弱而显得柔和了几分的轮廓,心中五味杂陈。
这个男人,强大时可以只手遮天,脆弱时却又如此……真实。
真实得让她害怕。
“若无事,妾身告退。”她不想再多待,生怕自己心底那刚刚萌芽的、危险的柔软,会不受控制地滋长。
裴琰睁开眼,看向她,目光深邃:“杂家今日,算是欠你一个人情。”
苏棠垂下眼睑:“妾身不敢。”
“回去吧。”裴琰重新闭上眼,挥了挥手,语气带着浓浓的倦意。
苏棠行了一礼,转身快步离开了这间充满了药味和他独特气息的寝殿。
走出殿门,夜风一吹,她才发觉自己的后背不知何时已被冷汗浸湿。
冯公公依旧沉默地提着灯笼,在前引路。
回到漪兰殿,苏棠独自坐在黑暗中,许久未动。
指尖,仿佛还残留着端着药碗时的温热,和……触碰到他唇瓣时,那一瞬间的、微妙的触感。
她抬手,轻轻抚过自己的指尖。
裴琰……
你的旧伤,是否会成为我窥见你真实一面的……裂缝?
而这裂缝,对我而言,究竟是福是祸?
苏棠不知道。
她只知道,今夜之后,她与裴琰之间那根无形的线,似乎缠绕得更紧,也更加……剪不断,理还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