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心带着人灰头土脸地逃离漪兰殿,如同丧家之犬。殿内死里逃生的宫人们看向苏棠的眼神,彻底变了。那不再是之前因裴琰威慑而生的表面恭敬,而是掺杂了实实在在的敬畏与信服。
苏棠却无暇感受这微妙的变化。她知道,击退一次搜宫,远不足以撼动德妃的根基,反而可能激怒对方,招致更疯狂的报复。而裴琰关键时刻的出手,与其说是庇护,不如说是一种居高临下的……纵容。
他在纵容她与德妃争斗,如同纵容两只困兽在笼中撕咬,而他,是那个手握锁钥、冷眼旁观的驯兽师。
这种认知让苏棠心底发寒,却也激起了她更强烈的求生欲。她不能只做被纵容的宠物,她必须证明自己是更有价值的那一个。
是夜,裴琰踏着月色而来。他依旧是一身墨色常服,肩头带着夜露,神色比平日更显慵懒,仿佛刚刚结束一场无关紧要的游戏。
他走进内室,目光扫过梳妆台上那柄太后赏赐的玉如意,又落在苏棠沉静的脸上。
“今日,胆子不小。”他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径自在窗边的软榻上坐下,姿态闲适。
苏棠替他斟了一杯温茶,递过去:“若非九千岁及时派人唤走锦心,妾身只怕难以收场。”
她将功劳推给他,姿态放得极低。
裴琰接过茶盏,指尖若有似无地擦过她的手指,带来一丝冰凉的触感。他垂眸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淡淡道:“杂家若不出面,你待如何?真让她们立字据搜宫?”
“是。”苏棠抬起头,眼神清亮而坚定,“她们不敢立。立了,便是授人以柄。德妃娘娘……丢不起这个人。”
裴琰抬眸看她,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欣赏:“你倒是算准了。”
“妾身只是赌了一把。”苏棠语气平静,“赌德妃娘娘爱惜羽毛,赌她……不敢真的与九千岁撕破脸。”
“哦?”裴琰挑眉,似笑非笑,“你怎知她不敢?杂家不过是个阉人,她可是协理六宫的德妃。”
“九千岁虽非男子,却执掌司礼监,提督东厂,权倾朝野。”苏棠迎着他的目光,不闪不避,“德妃娘娘纵有协理六宫之权,根基未稳,外有镇北侯兵败之忧,内有皇后残党未清之患。此时与九千岁正面冲突,实属不智。”
她顿了顿,继续道:“更何况,遴选宗室女在即,德妃娘娘正需借助九千岁之力,平衡各方,稳固权势。此时与您交恶,于她百害而无一利。”
这一番分析,条理清晰,直指要害。不再是之前那种小心翼翼的回答,而是带着一种冷静的、近乎谋士般的洞察。
裴琰静静听着,手指轻轻敲击着榻上的紫檀木扶手,发出规律的轻响。
“看来,杂家那些书,你没白看。”他语气莫测,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其他。
“九千岁教诲,妾身不敢或忘。”苏棠垂下眼睑。
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烛火跳跃,在两人之间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德妃不会罢休。”裴琰忽然道,打破了寂静,“她动不了杂家,便会想方设法,从你这里打开缺口。”
“妾身明白。”苏棠握紧了袖中的手,“所以,妾身不能坐以待毙。”
“你想如何?”裴琰看向她,目光深邃,带着一丝探究。
苏棠深吸一口气,知道这是展示自己价值的关键时刻。她走到书案边,拿起一张她近日绘制的、标记着后宫各方势力及其关联的简图,呈到裴琰面前。
“德妃娘娘想借遴选宗室女之机,培植党羽,稳固权势。但遴选之事,牵扯众多,并非她一人可以完全掌控。”苏棠指着简图上几个被特殊标记的节点,“几位有望参选的宗室贵女,其家族背景、利益诉求各不相同。德妃想全部拉拢,绝无可能。这其中,便有可供运作的空间。”
她的指尖落在其中一个名字上:“比如,安郡王之女,性情骄纵,其母与德妃素有旧怨。若她入选,非但不会成为德妃助力,反而可能成为一根刺。”
她又指向另一个:“再如,平西伯的孙女,家道中落,急于寻求倚仗。若能许以好处,或可引为奥援,至少……能让她保持中立。”
裴琰看着那张脉络清晰、标注详尽的简图,眸色渐深。他没想到,苏棠在被他“软禁”的这段时间里,竟不声不响地将后宫势力摸得如此透彻,甚至已经开始思考如何借力打力,瓦解德妃的布局。
这份心机,这份隐忍,这份在绝境中寻找生路的狠劲……像极了他年轻时的样子。
不,甚至比他当年,更多了几分女子特有的细腻与敏锐。
“继续说。”他靠在软榻上,姿态放松,仿佛在听一出有趣的评书。
得到他的默许,苏棠精神一振,继续道:“此外,太后娘娘年事已高,愈发念旧。德妃急于求成,行事难免张扬,若能在太后面前,适时提醒娘娘‘静养’、‘颐和’,或许能稍稍遏制德妃的气焰。”
她这是在暗示,可以利用太后对德妃“喧宾夺主”的不满,来制衡德妃。
“还有,”苏棠的声音压低了些,“皇后虽被禁足,但其母族在朝中仍有根基。德妃如今势大,恐怕早已成为那些人的眼中钉。或许……可以稍加引导,让他们互相消耗。”
驱虎吞狼,坐收渔利。
这一连串的谋划,环环相扣,虽略显青涩,却已然具备了在权力场中博弈的雏形。不再是单纯的自保,而是主动的布局与反击。
裴琰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因专注而微微发亮的脸庞,看着她眼底那簇名为“野心”的火苗,正悄然燃烧。
他忽然发现,眼前这个女子,早已不是冷宫里那个瑟瑟发抖、需要他庇护的苏采女了。她在他的“纵容”下,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成长着,蜕变着。
这种蜕变,既让他感到一种掌控之外的兴奋,也隐隐带来一丝……难以言喻的威胁感。
“你想做的,不止是自保。”裴琰缓缓开口,语气肯定。
苏棠迎上他审视的目光,没有否认:“是。妾身不想永远活在九千岁的羽翼之下,做一个时刻需要担心被丢弃的‘软肋’。妾身想成为……能与九千岁并肩而立的人。”
哪怕只是名义上的,哪怕依旧受他掌控,她也需要拥有属于自己的力量和话语权。
这句话,大胆而狂妄,几乎触犯了禁忌。
裴琰的眸色瞬间沉了下去,周身的气息变得危险起来。他站起身,一步步走到苏棠面前,高大的身影将她完全笼罩。
“与杂家并肩?”他俯身,逼近她的脸,声音低沉而危险,“苏棠,你是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
强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苏棠的心脏骤然紧缩,但她强迫自己站稳,毫不退缩地回视着他。
“妾身不敢忘。”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依旧清晰,“妾身是九千岁的人,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是。正因如此,妾身才更不能成为您的拖累和弱点。妾身希望……能成为您的助力。”
她的眼神清澈而坚定,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裴琰死死地盯着她,仿佛想从她眼中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虚伪与算计。然而,他看到的只有一片近乎坦荡的、燃烧着求生与进取火焰的赤诚。
良久,他眼底的危险风暴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难以捉摸的复杂情绪。
他伸出手,并非像往常那样带着强硬的力道,而是轻轻抚上她的脸颊,指尖在她细腻的皮肤上流连,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珍视的意味。
“很好。”他低声道,声音喑哑,“记住你今天说的话。”
他的指尖缓缓下移,抚过她纤细的脖颈,最后停留在她颈间那半块玉佩之上,轻轻摩挲着。
“杂家给你这个机会。”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让杂家看看,你能走到哪一步。”
说完,他收回手,转身,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夜色。
苏棠独自站在原地,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后背已被冷汗浸湿,双腿也有些发软。
她知道,自己刚才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她触碰到了裴琰的底线,那个关于权力与掌控的、不容任何人觊觎的禁区。
但幸运的是,她赌赢了。
他给了她机会,一个真正踏入权力游戏核心的机会。
虽然前路注定更加凶险,但至少,她不再是那个只能被动等待命运裁决的棋子。
她抬手,轻轻握住颈间的玉佩,感受着那冰凉的触感下,仿佛与之共鸣的、滚烫的野心。
裴琰,你纵容我成长。
那我便……长成足以让你侧目的模样。
窗外,月明星稀。
一场属于苏棠的、真正的征途,就此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