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公公来得比苏棠预想的更快。
他穿着一身半旧的太监服,腰背却挺得笔直,眼角的皱纹里刻着常年不得志的郁结与一丝被压制许久的愤懑。进殿后,他规规矩矩地行礼,声音带着老太监特有的沙哑:“奴才给娘娘请安。”
“王公公请起。”苏棠放下手中的书册,语气温和,“劳动公公走这一趟,是本宫这里有几件早年留下的旧物,看着有些年头了,想请公公帮忙瞧瞧。”
她示意青黛端上一个托盘,上面随意放着几件不起眼的玉饰和瓷瓶,不过是引子。
王公公上前,仔细看了几眼,便恭敬回道:“回娘娘,这几件都是前朝民窑的物件,工艺尚可,但算不上珍品,娘娘留着把玩尚可。”
“原是如此,本宫也不懂这些,多谢公公指点。”苏棠笑了笑,状似无意地提起,“说起来,前两日德妃娘娘宫里的刘公公带人来查库房,倒是提起内府库早年流失了些前朝珍玩,嘱咐本宫若见到可疑的,需得上报。唉,这宫里的东西,进出竟这般不易清楚么?”
王公公眼皮猛地一跳,垂下的手微微攥紧,脸上那点恭敬几乎维持不住。刘公公?查库房?还提起前朝珍玩?那贼喊捉贼的阉狗!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怒火,声音却还是泄露了一丝紧绷:“刘公公……自然是尽心为德妃娘娘办差的。”
苏棠将他细微的反应尽收眼底,端起茶盏,轻轻拨弄着浮叶,语气轻飘飘的:“是啊,刘公公是能干的。听说不仅在宫里得用,在宫外也置办了好大家业,真是……令人羡慕。”
“哐当——”
王公公袖中一枚用来验看玉器的小银匙掉在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慌忙弯腰去捡,再抬头时,脸色已经有些发白,眼神里却燃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火焰。
苏棠仿佛没看见他的失态,对青黛道:“青黛,本宫记得小库房里好像有个落灰的锦盒,里面似乎有些旧单据,放着也是占地方,拿去烧了吧。”她顿了顿,像是才想起来,“对了,王公公是内府库的老人,最是稳妥,就劳烦王公公顺道帮忙处置了吧。”
青黛会意,转身进去,片刻后捧出一个毫不起眼的旧锦盒,交给了王公公。
王公公接过那轻飘飘的盒子,手却觉得有千斤重。他明白,这不是什么需要焚烧的废纸,这是漪兰殿主子递过来的一把刀,一把能将他积压多年怨恨捅出去的刀。
他深深看了苏棠一眼,那眼神复杂,有感激,有决绝,也有恐惧。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那锦盒紧紧抱在怀里,躬身行了个大礼,倒退着出了漪兰殿。
苏棠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宫门口,缓缓饮尽了杯中已凉的茶。
东风,已经借出去了。接下来,就看这把火,能烧得多旺。
三日后,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席卷了内府库。
先是掌管库房登记的一名小太监,“意外”发现了几笔与前朝珍玩玉器相关的账目存在重大疑点,记录模糊,与实物完全对不上。紧接着,曾因“保管不当”而被贬值处理的那批玉器的原始入库记录副本,竟“奇迹般”地在一堆待销毁的旧文书里被找了出来,上面清晰记载着玉器完好无损。
几乎同时,那位对刘公公怀恨在心的王公公,带着几个同样被排挤的老太监,直接跪到了司礼监门外,状告刘公公里通宫外,盗卖宫内珍玩,并呈上了“偶然”得到的、刘公公园外宅邸中藏有宫内御用之物的重要线索——几张描绘清晰的物证图样,以及宅邸位置。
人证,物证(图样),时间线,一应俱全。
东厂番子如狼似虎,直扑刘公公宫外的宅院,当场搜出数件登记在册的“破损”或“遗失”的前朝玉器,以及大量来路不明的金银。
事情瞬间闹大了。
盗卖宫内御用之物,这是抄家灭族的大罪!更何况,还牵扯到了正得势的德妃娘娘身边的心腹太监。
刘公公当场被锁拿下狱,送入东厂大牢。
德妃闻讯,又惊又怒,在自己的长春宫里摔碎了一套最喜欢的官窑茶具。她立刻意识到这是冲着她来的,是想断她的臂膀,打她的脸!她强自镇定,想要派人去东厂疏通,至少保住刘公公的命,让他别乱咬。
然而,裴琰的动作更快。
不过半日功夫,东厂便“审问”出了结果。刘公公“招认”,他确实利用职务之便,勾结内府库少数蠹虫,盗卖宫中器物,所得钱财,大部分用于……孝敬德妃娘娘,以维持德妃娘娘在宫中的“体面”开销和打点上下。
一份墨迹未干的供词,直接递到了皇帝的御案前。
“荒唐!混账!”
养心殿内,传来皇帝罕见的怒斥声。虽然皇帝怠政,但涉及到宫中如此丑闻,尤其是自己妃嫔可能牵扯其中,天子的颜面荡然无存。
德妃被急召至养心殿。
她跪在冰冷的地上,脸色煞白,鬓发散乱,再不见平日里的雍容华贵。
“皇上明鉴!臣妾冤枉!”德妃泣不成声,“定是那起子小人构陷臣妾!是裴琰!是他指使那阉狗陷害臣妾!皇上,您万万不可听信谗言啊!”
皇帝坐在龙椅上,脸色阴沉,看着下面哭得梨花带雨的德妃,又看了看裴琰平静无波递上来的供词和物证清单,烦躁地揉了揉眉心。
“构陷?”裴琰立在御案旁,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殿内每个人耳中,“刘德海是你长春宫的掌事太监,入你宫中伺候已逾十年,是你从家里带进来的心腹。他宫外三进宅子的地契,写得可是他亲侄子的名字?他侄子在京中经营绸缎庄的本钱,来源可查清了?还有这些,”他指尖点了点那叠物证图样,“从他自己宅子里搜出来的东西,难道也是杂家放进去的不成?”
他每一句都平淡无奇,却句句砸在德妃的要害上,将她辩驳的空间堵得死死的。
德妃浑身发抖,她知道,裴琰这是要借此事,将她彻底踩下去!她猛地抬头,眼神怨毒地看向裴琰,尖声道:“裴琰!你不过是个阉人!你敢陷害本宫!皇上——”
“够了!”皇帝厉声打断她,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厌烦。镇北侯刚败,德妃就惹出这等丑事,让他颜面何存?“德妃御下不严,纵容身边恶奴横行,有失妇德!即日起,收回协理六宫之权,禁足长春宫,无朕旨意,不得外出!”
协理六宫之权被夺!禁足!
这对德妃而言,无疑是沉重的打击。失去了权柄,又被禁足,她几乎成了拔牙的老虎,在后宫再无立足之地!
德妃瘫软在地,面如死灰。
裴琰微微躬身:“皇上圣明。”
他垂下的眼帘,遮住了眸底一闪而过的冰冷讥诮。
皇帝疲惫地挥挥手:“都退下吧。”
裴琰行礼,缓步退出养心殿。殿外阳光刺眼,他微微眯起眼,看向漪兰殿的方向。
那小狐狸,爪子倒是利得很。
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直接打断了德妃最锋利的那颗牙,顺便将她掀翻在地。
看来,那匣蜜渍梅子,送得不算浪费。
他负手,慢慢踱步离开。接下来,该是清理那些被刘德海供出来的“蠹虫”的时候了。这宫内,也该换换血了。
而长春宫内,德妃被人搀扶回去,宫门在身后重重关上,落下锁钥的声音,如同敲响了她的丧钟。她看着骤然冷清下来的宫殿,眼中充满了疯狂的恨意。
“苏棠……裴琰……本宫绝不会就此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