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琰的身影消失在假山之后,那无形的压迫感却依旧萦绕在苏棠周身,混杂着白玉兰清冷的香气,织成一张细密的网。
她站在原地,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发间的白玉簪。冰凉的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安定。他方才那句“拔除不开眼的花草”,是提醒,亦是宣告。在这盘棋局里,他允许她落子,甚至借势给她,但最终的底线,仍牢牢握在他手中。
“娘娘,”青黛低声提醒,“风有些凉了,回吧。”
苏棠点了点头,扶着青黛的手转身离开御花园。一路无言,宫道两旁的红墙高耸,将天空切割成狭长的一块,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
回到漪兰殿,殿内依旧保持着离开时的宁静。桌上那两匹皇后赏赐的软烟罗流光溢彩,却莫名显得刺眼。
“收起来吧。”苏棠吩咐道。
青黛依言将软烟罗收入箱笼,迟疑片刻,还是开口道:“娘娘,皇后娘娘今日之举,看似亲和,实则……奴婢觉得,丽嫔和安郡王妃的话,都像是有人授意。”
苏棠在窗边坐下,看着窗外庭院里那株海棠。“本宫知道。”皇后是在试探,也是在敲打。用丽嫔点出她与德妃倒台有关,用安郡王妃衡量她的“价值”,最后自己再出面,用温和的姿态将她框在“懂事知礼”的范畴内,若她真只是个普通妃嫔,此刻要么惶恐,要么就该对皇后的“维护”感恩戴德了。
“皇后沉寂多年,此番重掌权柄,绝不会甘于平静。”苏棠轻声道,“她需要立威,也需要……清除潜在的威胁。”而自己这个刚刚扳倒德妃、风头正盛又看似与裴琰关系匪浅的“新贵”,无疑很显眼。
“那咱们……”青黛面露忧色。
“静观其变。”苏棠闭上眼,感受着窗外吹来的、带着一丝寒意的春风,“皇后不比德妃,她更重名声,手段也会更迂回。我们只需恪守宫规,不授人以柄便是。”
话虽如此,但苏棠知道,树欲静而风不止。皇后的宴席可以推脱,但日常的请安、宫中的惯例,总有避不开的时候。
接下来的几日,风平浪静。皇后似乎真的只是例行公事地掌管宫务,对各宫嫔妃一视同仁,赏罚分明,让人挑不出错处。甚至对苏棠也称得上关照,份例用度都是最好的,偶尔还会派人问候她“病情”。
但这平静之下,苏棠却能感觉到那种无形的、逐渐收紧的桎梏。皇后在用她的方式,一点点削弱苏棠因扳倒德妃而带来的影响力,将她重新纳入后宫既定的秩序之中。
这夜,苏棠屏退左右,独自在灯下翻看那本记录着镇北侯府财路往来的册子。烛火摇曳,映得她眉眼沉静。
忽然,窗棂极轻地响了一声。
苏棠动作一顿,没有抬头,只淡淡道:“提督深夜来访,不知有何指教?”
冷檀香气无声弥漫。裴琰的身影自阴影中走出,依旧是一身玄色常服,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他走到桌边,目光扫过她手下的册子。
“娘娘倒是勤勉。”
苏棠放下册子,抬眼看他:“不及提督日理万机。”
裴琰不置可否,视线落在她发间,那支白玉簪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这簪子,娘娘戴着,似乎很合适。”
他话题转得突兀,苏棠心头微动,面上不动声色:“提督所赠,自然是最好的。”
裴琰低笑一声,那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他伸出手,指尖并未触碰簪子,而是虚虚地描摹着簪身的轮廓,距离近得苏棠能感受到他指尖带来的微凉气流。
“这玉料,产自昆仑北麓的冰河之下,千年蕴化,通体无瑕。”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近乎呢喃的意味,“杂家得到它时,便觉得,只有最干净的东西,才配得上它。”
苏棠呼吸一滞。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说她……干净?
不,不可能。他这样的人,怎会认为这深宫之中还有干净之人?
“提督谬赞,臣妾惶恐。”她垂下眼睫。
裴琰的指尖终于落下,轻轻点在那白玉簪的簪头上,一股微不可查的力道传来,让苏棠不得不微微仰头,对上他深不见底的眼眸。
“娘娘不必惶恐。”他看着她,烛光在他眼底跳跃,映出一种复杂难辨的情绪,“杂家只是觉得,有些东西,既然标记了,便该一直戴着。”
他的指腹顺着簪身缓缓下滑,几乎要触到她的头皮,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就像那半块玉佩,”他话音陡然一转,语气依旧平淡,却让苏棠浑身骤然紧绷,“娘娘可还……好好收着?”
苏棠的心脏猛地一缩,袖中的手下意识地握紧。他终于,又提到了那玉佩。自从那次他情绪失控强吻她、宣告“找到她”之后,他便再未主动提起过那童年信物。她一直小心藏着,几乎快要以为他忘了,或者那只是他一时疯癫的错觉。
原来,他一直记得。而且在此刻,用这种方式,再次提起。
他是在用这玉簪,提醒她那半块玉佩的存在?还是在暗示,无论是这玉簪,还是那玉佩,都是他“标记”的所有物?
“臣妾……自然好好收着。”她声音微涩。
裴琰盯着她看了片刻,那目光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终于,他收回手,负在身后。
“好好收着便好。”他转身,走向窗口,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冰冷,“遴选宗室女的事宜,皇后已着手操办。届时宫中人多眼杂,娘娘这漪兰殿,只怕也难以清净。”
他停在窗前,侧首,留下半张俊美却冰冷的侧脸。
“杂家不希望,那玉簪沾染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话音未落,人已如鬼魅般消失在窗外,只余满室冷香,和那句带着警告与独占意味的话语,在苏棠耳边久久回荡。
她抬手,轻轻触碰着发间的白玉簪,那冰凉的触感此刻却仿佛带着滚烫的温度,灼着她的指尖。
玉簪为凭,玉佩为引。
他从未放手,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将她更紧地捆绑在他的棋局,和他的……执念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