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告诉你的?」
裴琰的声音沙哑,在空旷的石室内回荡,带着一种近乎碎裂的质感。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死死锁住苏棠,里面翻涌的墨色几乎要溢出来,愤怒、杀意、以及那抹苏棠无法理解的痛楚与挣扎,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她牢牢缚住。
苏棠看着他眼中那陌生的、近乎失控的情绪,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一阵尖锐的酸楚猝不及防地蔓延开来。她一直以为,他永远是那个冰冷、掌控一切的九千岁,原来,他也会有这样……近乎脆弱的表情?
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便被更深的寒意覆盖。这或许,只是他另一种更高明的伪装。
她挺直了脊背,迎着他逼人的目光,唇边那抹破碎的冷笑未曾消散:“提督觉得,现在问这个,还重要吗?重要的是,那些证据,此刻恐怕已经不在京城了。提督就算杀了臣妾,也堵不住这天下悠悠之口!”
她是在虚张声势,也是在赌。赌那些证据已经被安全送走,赌墨尘或者听雨楼有能力将之公之于众。
裴琰盯着她,半晌没有说话。石室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火把投下的阴影在两人之间剧烈晃动。
忽然,他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一开始很轻,带着嘲讽,继而越来越大,越来越冷,充满了癫狂与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凉,在这密闭的空间里显得格外瘆人。
“天下悠悠之口?”他止住笑,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能将她凌迟,“苏棠,你口口声声证据,指控杂家通敌卖国,颠覆江山……那你可曾亲眼见过杂家与北狄往来?可曾亲耳听到杂家与兀术密谋?还是仅仅凭着几封不知真伪的密信,一些来历不明的账册,以及……那些躲在阴沟里的老鼠的几句挑唆,就定了杂家的罪?!”
他的质问,一句比一句凌厉,带着一种被彻底激怒后的、不加掩饰的暴戾。
苏棠被他问得心头一窒,竟一时语塞。是,她并未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所有的指控,都基于那些证据和听雨楼、墨尘的推断。
“那些账册密信,白纸黑字,难道还能有假?”她强自辩驳。
“假?”裴琰猛地站起身,玄色的身影带来巨大的压迫感,他逼近一步,几乎与苏棠鼻尖相抵,那冰冷的檀香气混合着他身上凛冽的杀意,让她几乎无法呼吸,“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能以假乱真的东西!赵崇明能伪造谢家通敌的罪证,让江南谢氏满门抄斩!那些躲在暗处的老鼠,难道就不能伪造杂家通敌的罪证?!”
江南谢氏……满门抄斩……伪造罪证……
这几个词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苏棠的心上!她猛地想起墨尘说过的话——裴琰本姓谢,家破人亡是因为被政敌构陷!
难道……难道他如今所做的一切,疯狂的揽权,铲除异己,甚至……可能与北狄的某些接触,都是为了向当年构陷谢家的仇人复仇?而赵崇明,就是当年的主谋之一?!
那北狄……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是合作者?还是……被他利用的棋子?
无数的念头在苏棠脑海中疯狂冲撞,让她原本清晰的认知瞬间变得混乱不堪。
“就算……就算那些证据有假,”苏棠的声音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动摇,“那‘赤焰丹’呢?提督给臣妾服下的,究竟是什么?难道不也是一种控制臣妾的手段吗?!”
这是扎在她心底最深的一根刺,代表着他们之间最根本的、无法弥合的不信任与伤害。
裴琰的身体似乎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瞬。他看着她眼中那混合着恐惧、愤怒与一丝受伤的情绪,眼底翻涌的墨色仿佛凝滞了。
他沉默了。
这沉默,在苏棠看来,无异于默认。
心口那阵尖锐的疼痛再次袭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果然……果然如此。所有的庇护,所有的“软肋”,都建立在这恶毒的控制之上。
她眼中的光,一点点寂灭下去,只剩下冰冷的绝望。
“看来……是臣妾僭越了。”她缓缓垂下眼睫,声音轻得如同叹息,“提督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吧。”
她放弃了。在这场力量悬殊的对抗中,她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真相如何,似乎已经不重要了。他们之间,从一开始,就是一场错误。
看着她那副心如死灰、引颈就戮的模样,裴琰胸口剧烈起伏,那股无名火灼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疼!他猛地伸手,一把掐住她的脖颈,将她狠狠掼在冰冷的石壁上!
“呃!”苏棠痛哼一声,后脑撞击在坚硬的石壁上,眼前一阵发黑。
裴琰的手指并未用力到让她窒息,但那冰冷的触感和绝对的力量,依旧让她感受到了死亡的恐惧。他俯身,逼近她,那双凤眸中翻涌着骇人的风暴,声音像是从地狱传来:
“杀你?杂家若想杀你,你早就死了千百次了!在冷宫,在每一次刺杀,在你知道得太多的时候!”他的气息灼热地喷在她的脸上,带着一种绝望的疯狂,“苏棠,你知不知道,你有多该死?!你一次又一次地挑战杂家的底线,一次又一次地将自己置于险地!你知不知道,杂家……”
他的话戛然而止。
那双近在咫尺的眸子里,汹涌的情绪几乎要将他吞噬。有什么东西,在他眼底深处碎裂开来,露出其下从未示人的、鲜血淋漓的内里。
苏棠怔住了。她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几乎要将她焚烧殆尽的激烈情感,那不仅仅是愤怒,不仅仅是掌控欲,还有一种……她从未想过会在这个男人身上看到的、深沉的、扭曲的……在乎?
为什么?
就因为她是他的“软肋”?一个有趣的、需要牢牢控制在手中的玩物?
裴琰死死地盯着她,仿佛要用目光将她刻入骨髓。掐在她脖颈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着,却始终没有收紧。
两人就在这窒息般的对峙中,无声地角力。
不知过了多久,裴琰眼底的风暴缓缓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令人心寒的疲惫与冰冷。他缓缓松开了手。
苏棠顺着石壁滑坐在地上,捂着脖子,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
裴琰后退一步,玄色的身影重新隐入火光摇曳的阴影中,仿佛刚才那个失控的男人只是她的幻觉。
“看好她。”
他对着门外,冷冷地丢下三个字,然后,不再看地上的苏棠一眼,转身,决绝地离开了石室。
铁门再次合拢,落锁。
石室内,重归死寂。
只有苏棠压抑的咳嗽声和细微的啜泣声,在空旷中回响。
她蜷缩在冰冷的墙角,将脸埋在膝间,肩膀微微耸动。脖颈上还残留着他指尖的力度和冰冷,心底却是一片茫然的荒芜。
他最后那未竟的话语,那眼中碎裂的情绪,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为什么不杀她?
那些证据……是真的,还是假的?
她原本坚信的一切,在这一刻,轰然倒塌,只剩下无尽的迷雾与……那萦绕在心口,挥之不去的、尖锐的刺痛。
匕已见,血未流。
而这场博弈,似乎远未结束。
只是,她和他,都已是遍体鳞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