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在港区的巷弄间穿行。霓虹灯光透过车窗,在高桥翔平脸上切割出明暗交替的条纹,像囚牢的栅栏。
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初只是指尖,然后蔓延到整个手臂。龟田从后视镜里看到那颤抖——那不是一个成年男人的颤抖,而是孩童夜惊般的、从骨髓深处渗出的恐惧。
“冷吗?”龟田问,声音刻意放平。
高桥没有回答。他盯着自己的手,那只戴着昂贵腕表的手,此刻正神经质地抓握着空气,仿佛想抓住什么已不存在的东西。
龟田沉默了几秒,然后——像是违背了某种自己立下的规矩——他右手离开方向盘,越过换挡杆,轻轻拍了拍高桥的手背。
动作很轻,几乎只是触碰。
高桥像触电般猛地一颤,然后,在龟田要收回手的瞬间,他死死抓住了那只手。力道大得让龟田皱眉,指甲几乎掐进他手背的皮肤里。
“龟田先生……”高桥的声音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破碎不堪。
然后是压抑的抽泣。一开始只是肩膀的耸动,没有声音,像一场沉默的地震。接着,细微的、被牙齿咬碎的呜咽从唇缝漏出来。他整个人蜷缩起来,昂贵的西装布料摩擦出窸窣声,像某种昆虫在茧中挣扎。
龟田看着前方道路,雨开始下了,细密的雨点打在挡风玻璃上,被雨刷规律地抹去,又迅速覆盖。东京的夜晚在雨中变得模糊,灯火晕染成一片片湿漉漉的光斑。
他想起十年前,也是一个雨夜。
弟弟在急救室,身上插满管子。机器发出规律的嘀声,那声音后来无数次闯入他的梦境。弟弟当时十七岁,和高桥现在差不多大。被极道组的小混混捅了七刀,因为不肯交“保护费”,因为太倔,因为相信这世界还有道理可讲。
龟田握住弟弟的手,那只手冰冷,正在一点点失去温度。弟弟说:“哥,好疼。”
那是他最后一句话。
龟田踩下刹车。车子在一条僻静的小巷边停下,引擎仍在低鸣,雨刷来回摆动,像两个不知疲倦的守夜人。
他解开安全带,侧过身,把那个蜷缩在副驾驶座上的年轻人拉过来——动作并不温柔,几乎是粗暴的。高桥僵硬了一瞬,然后整个人瘫软下来,额头抵在龟田的肩膀上。
“哭吧。”龟田说,声音沙哑,“这里没人看见。”
像闸门轰然打开。
高桥的哭声爆发出来,那不是成年人的哭泣,而是幼兽般的、从肺部深处撕扯出来的嚎啕。他抓住龟田的夹克外套,布料在手指间扭曲变形。哭声混着雨声,在车厢这个密闭的金属空间里回荡、撞击。
龟田一动不动地坐着,任由肩膀的布料被眼泪浸湿。他看向车窗外,雨中的东京像一座沉没的城市,灯光在水洼里破碎又重组。他的手掌悬在空中片刻,最终落下来,笨拙地拍了拍高桥的背。
一下,两下。
像在安抚受惊的动物,更像在确认这个颤抖的身体是真实的、活着的。
“从那天……从优马……”高桥的话语被抽泣切碎,“我以为我活下来了……我以为……”
龟田知道“那天”指的是什么。工厂,怪物化的优马,弥漫的血腥味,还有林那张在阴影中看不清表情的脸。高桥是唯一的幸存者,这从来不是幸运,而是一种更残酷的诅咒——他活下来了,于是成了所有人的道具:佐藤家的、麻衣的、甚至林的。
“他们……让我……”高桥的声音越来越低,变成含糊的呓语,“跪着……然后……说这是……礼仪……”
龟田的拳头在身侧握紧,指甲陷进掌心。但他没有说话,只是继续拍着那颤抖的背。
“我死过……好几次……从公寓阳台……”高桥的哭声渐渐弱下去,变成断续的抽噎,“可是……第二天……我就又回到了……床……床……一切想……想一场噩梦……”
高桥的身体随着讲述不停地抖动。
我欠……我欠林小姐一条命……我得还……我得……”
“你不欠任何人。”龟田打断他,声音斩钉截铁,“听清楚,高桥,你不欠任何人。一条命?那种东西……”
他停住,把后半句话咽回去。
——那种东西,早就在这城市里廉价得不如一瓶好酒。
高桥终于抬起头,眼眶红肿,脸上的伤口在泪水中显得更加刺目。他看着龟田,眼神空洞,像两个被掏空的窟窿。
“龟田先生……为什么帮我?”
龟田移开视线,重新看向窗外的雨。雨刷还在摆动,周而复始。
“我弟弟,”他听见自己说,声音平静得陌生,“如果还活着,和你差不多大。”
就这么一句。没有更多解释。
高桥愣住,然后,某种理解的光芒在他眼中缓慢亮起——不是安慰,不是同情,而是更沉重的东西:原来在这座城市里,每个人都有被吞噬的过去,每个人都抱着骸骨在行走。
他慢慢松开抓着龟田外套的手,坐直身体,用袖子胡乱擦了擦脸。动作有些笨拙,像个刚学会打理自己的孩子。
“对不起,”高桥低声说,“弄脏你的衣服。”
龟田摇头,重新发动引擎。仪表盘的灯光亮起,照亮他有些阴郁的侧脸。
“听着,”他看着前方道路,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冷漠,“等会儿见到林,把你经历的一切,原原本本告诉她。不要美化,不要隐瞒,尤其是佐藤健一郎那边的事。”
“可是……林小姐需要佐藤家的合作,不是吗?我如果说了,会不会……”
“那是她该头疼的事。”龟田挂挡,车子重新驶入雨夜,“你的任务就是活下去,好好地、像个人一样活下去。明白吗?”
高桥沉默片刻,然后,很轻地点了点头。
车子穿过雨幕,朝着与林约定的地点驶去。龟田握着方向盘,指节微微发白。他在心里对自己,也对那个早已不存在的弟弟,许下一个誓言:
这次,绝不让这个小子死在无人知晓的黑暗里。
无论要对抗的是财阀、魔女,还是这整个吃人的城市。
雨越下越大,东京在雨中变成一个巨大的、潮湿的迷宫。而在迷宫深处,一场新的会面即将开始。龟田不知道林会作何反应,不知道高桥的命运是否真能改变。
他只知道一件事——十年前,他没能握住那只逐渐冰冷的手。
这一次,他握住了。
这就够了。
车停在了一栋老旧商务楼的地下停车场。灯光昏暗,空气里有霉味和机油味。龟田关掉引擎,转向高桥。
“准备好了吗?”
高桥深吸一口气,整了整歪掉的领带——一个无意识的、已被驯化的动作。然后,他看向龟田,眼神里仍有恐惧,但多了一点别的东西。
一丝微弱的、尚未熄灭的火光。
“嗯。”他说。
两人下车,脚步声在空旷的停车场里回响。电梯门缓缓打开,像一张等待吞噬的嘴。
龟田率先走进去,按住开门键,等高桥跟进。
电梯上行,数字跳动。
在狭窄的金属空间里,高桥忽然低声说:
“龟田先生……谢谢你。”
龟田没有回应,只是看着楼层数字不断上升。
但在心里,他想:
活下去。小子。
好好活下去。
这就是对我最好的感谢。
电梯“叮”一声到达。门开了,走廊尽头,一扇普通的木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暖黄色的光。
林在等。
而龟田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只是一个奉命行事的帮手。
他有了必须守护的东西。
在这座吞噬一切的城市里,这或许是唯一能让人继续行走下去的、微不足道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