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兄妹俩就这样一前一后,抬着姜糖水,走出了院门,朝着那片喧嚣渐盛的土地走去。
越靠近,声音便越发清晰。不再是远处的闷响,而是具体的人声、号子声、工具与材料的碰撞声。绕过几户人家的屋角,那片被篱笆简单围起的工地便全然展现在眼前。
景象比我想象的更为生动。
约莫二三十个工匠和帮工正在忙碌。靠近原本茅草屋旧址的地方,十几个壮汉正在挖地基的沟槽,铁锹翻飞,泥土被不断抛到沟边,堆成连绵的小丘。更远些,几个石匠蹲在地上,叮叮当当地敲打着青砖,修整边角。另有一队人正从停靠在路边的几辆牛车上卸下成摞的瓦片和更多的青砖,小心翼翼地传递、码放。柳二叔那精干的身影在人群中格外显眼,他手里拿着一张卷起的图纸,时而指向东边,对围着他的几个木匠说着什么;时而又快步走到地基沟旁,弯腰查看深浅,对挖土的汉子叮嘱几句。
整个工地如同一架刚刚启动、却已初见章法的机器,虽略显嘈杂忙乱,却在柳二叔的指挥下,隐隐有着自己的节奏。
我和哥哥的到来引起了些许注意。靠近路边的几个帮工停下了手里的活,好奇地望过来。柳二叔也看到了我们,他朝身边人交代了一句,便拍了拍手上的灰,大步迎了过来。
“画丫头,狗蛋,你们怎么来了?”柳二叔脸上带着笑,额头上已有细密的汗珠。他穿着利落的短褂,裤脚扎进绑腿里,脚上一双沾满泥点的布鞋,整个人看起来干练又精神。
我将竹篮放下,从桶边拿起木勺,舀起满满一勺还冒着温热气息的姜糖水,递向柳二叔,脸上带着诚恳的笑意:“柳二叔,叫大家停一停吧。忙活了一早晨,喝点儿姜糖水,歇口气再接着干。这天虽然还不算冷,但早晨风凉,喝点热乎的驱驱寒,也能补补力气。”
柳二叔愣了一下,低头看着我递过来的那勺色泽温润的糖水,又抬眼看了看我和哥哥抬来的三大桶,脸上随即绽开一个更真切的笑容,那笑容里带着赞赏和熨帖:“哎呀,画丫头,你们也太周到了!这……这怎么好意思,工钱饭食都包了,还让你们送这个来。”
“柳二叔您这话就见外了。”我保持着递勺的姿势,语气轻快却坚持,“大伙儿是在为我们家出力流汗,我们送点水还不是应该的?您快让大家过来喝吧,趁热。”
柳二叔不再推辞,接过木勺,却没有自己先喝,而是转身面向工地,气沉丹田,洪亮的声音瞬间压过了工地的嘈杂:“大家伙儿——!手里的活先停一停!画丫头体谅咱们辛苦,给咱们送姜糖水来啦!都过来喝点,歇歇脚,缓缓劲儿再干!”
这一嗓子如同号令,工地上各种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工匠和帮工们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搓着手、擦着汗,朝着我们这边聚拢过来。他们大多皮肤黝黑,穿着打着补丁却洗得干净的粗布衣裳,脸上带着长期户外劳作的沧桑,眼神里却有着劳动者特有的朴实与好奇。
我把竹篮里的碗一个个拿出来,在旁边一块相对平整的大石头上摆开。哥哥则帮忙将木桶的盖子完全打开。温热的甜香更加肆无忌惮地弥漫开来,勾动着人们的味蕾。
柳二叔先舀了一碗,递给离他最近的一位年长石匠:“老李头,你先来,尝尝画丫头的手艺。”
那姓李的老石匠有些受宠若惊地接过碗,连声道谢,也顾不上烫,小心翼翼地吹了吹,便沿着碗边吸溜了一口。褐色的液体入口,他眯起了眼睛,细细品味,然后猛地睁开眼,脸上露出惊喜的神色:“嗬!这姜糖水……够味!姜够辣,糖够甜,喝下去肚子里暖烘烘的,舒服!画丫头,好手艺!”
听到老石匠的夸奖,其他人也纷纷围了上来。我赶紧和哥哥一起,用木勺给每个递过来的碗里盛上姜糖水。一碗碗温热的褐色液体被一双双粗糙的大手接过,人们或蹲或站,吹着气,小口啜饮,脸上不约而同地露出满足和惬意的神情。
“真甜!画妹子,你这糖放得足!”
“是啊,这姜味儿也正,喝了身上立马就热乎了。”
“谢谢画丫头,谢谢狗蛋兄弟!”
“主家仁义啊,还惦记着给咱们送水喝……”
赞叹和道谢声此起彼伏。我看着他们被日头晒得发红的脸颊上浮现出的笑容,看着他们因劳作而疲惫的眼神在喝下糖水后重新亮起的光彩,心里那股因为身世揭秘而一直挥之不去的淡淡阴霾,似乎也被这朴实温暖的场景驱散了不少。
这,才是真实的人间烟火。这,才是我想要守护的、触手可及的温暖。
柳二叔也端着一碗糖水,走到我身边,一边喝一边低声对我说:“画丫头,你有心了。这水送得及时,大家干了半天活,正需要补充点水份和热量。”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井然有序的工地,语气带着自信,“你放心,工程我都安排好了。木料那边,已经派人进山了,都是熟手,知道要什么规格的树。砖瓦材料陆续就到,地基今天就能挖出个大概。图纸我都反复看过了,心里有数,保准给你建得妥妥帖帖。”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着那些挥汗如雨却精神饱满的工匠,看着柳二叔眼中笃定的光彩,用力点了点头:“柳二叔,一切都交给您,我放一百个心。”
阳光渐渐升高,驱散了最后的晨雾,毫无保留地洒在这片忙碌而充满希望的土地上,也洒在每个人带着笑意、沾着泥点的脸上。姜糖水的甜香,混合着汗水的咸涩、泥土的腥潮、还有新木料的清香,构成了一种独特而生机勃勃的气息。
我知道,从今天起,家的模样,将一天天从这里生长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