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二叔闻言,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对待正经事的严肃。他放下茶杯,用那双因常年握斧凿而布满厚茧、却十分稳当的手,小心地拿起那叠对他来说有些厚重的纸张。他识字不算多,但基本的账目和契约条文还是能看懂的。起初,他的目光还有些游移,但随着视线落在那些条理分明的标题和清晰列出的条款上,他的神情越来越专注,眉头时而微蹙,时而舒展,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仿佛在默念上面的字句。
堂屋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柳二叔翻动纸页的轻微声响,以及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将我们四人的身影拉长投在地上。娘安静地坐着,手里无意识地捻着一块帕子,目光温和地看着柳二叔,又时不时瞥我一眼,眼中有关切,更有无声的支持。哥哥则坐得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虽然那策划书上的许多内容他未必完全理解,但他知道这是妹妹和柳二叔在商量大事,神情格外认真。
我的心脏在胸腔里平稳而有力地跳动着,目光落在柳二叔脸上,不放过他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这份策划书倾注了我大量的心血,也是我未来商业蓝图至关重要的一块基石。我既希望柳二叔能看懂并认可其中的价值,又难免有些担心其中过于“超前”或细致的条款会让他感到压力或不解。
时间在沉默的阅读中缓缓流淌。柳二叔看得很慢,很仔细。当看到“合作分成:柳辞画占净利润七成,柳二叔占净利润三成”以及后面详细列出的月度利润计算细则时,他的眉头明显地拧了起来,手指在那个“三成”的数字上停顿了许久。接着,他又仔细看了后面关于组织架构、人事薪酬的部分,当看到“大作头”的职责和月俸时,他的嘴唇抿得更紧了。
终于,他将最后一页看完,轻轻地将策划书放回桌上,却没有立刻说话。他端起已经有些凉了的茶,一口气喝了大半杯,然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抬起眼,目光复杂地看向我。
“画丫头,”柳二叔开口,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些,带着显而易见的感慨和一丝挣扎,“你这……你这脑子里装的东西,可真不一般。这‘计划书’,写得是真好!条条框框,清清楚楚,比我以前见过的任何合伙做生意的口头约定都要明白百倍!这里头说的,‘前铺后坊’、‘现货为主,兼营定制’、‘月度对账’、‘发展储备金’……还有这详细到每个人头上该干啥、拿多少钱……我柳二活了半辈子,在县城也接过不少活计,见过些场面,可像你想得这么周全、这么长远的,真是头一回见!”
他的夸赞是发自内心的,我能从他眼中看到毫不掩饰的惊叹和佩服。这让我稍稍松了口气,脸上不由露出一丝笑意:“柳二叔过奖了,我就是喜欢瞎琢磨,把能想到的都写下来,免得以后扯皮。”
“不是过奖,”柳二叔摇摇头,语气更加认真,“你是真有大才!这铺子要真按你这法子开起来,管理得这么井井有条,生意想不红火都难!”他话锋一转,手指重重地点在策划书上“净利润三成”那个位置,眉头又皱成了疙瘩,“可是,画丫头,这分成……不对!大大地不对!”
我的心提了起来,面上却维持着镇定,轻声问:“柳二叔觉得哪里不对?是觉得三成少了?咱们可以再商量……”
“不是少了!”柳二叔猛地提高了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焦躁的诚恳,“是太多了!画丫头,你好好看看你这章程!这铺子,地皮、铺面、启动本钱、最重要的那些新奇又实用的家具图样,全都是你出的!我柳二有什么?就有一把子力气,带着一帮徒弟伙计干活的手艺!你这章程里,连‘大作头’的月俸都给我定好了,足足一千二百文!这在咱们翠峰县,已经是顶尖匠师的工钱了!我领着这份厚禄,干着我本分该干的活,怎么还能再分走铺子净利润的三成?这不成!绝对不成!我柳二不能占你这个便宜!这不合规矩,我心里也过意不去!”
他说得激动,黝黑的脸膛都有些发红,额头上刚下去的汗似乎又冒了出来,眼睛直直地看着我,里面没有丝毫作伪,全是质朴的坚持和不安。
原来他纠结的是这个。我心中恍然,随即涌上一股暖流。柳二叔的实在和厚道,再一次让我感动。娘和哥哥也听明白了,娘脸上露出欣慰又了然的神情,哥哥则挠了挠头,看看柳二叔,又看看我,似乎觉得柳二叔说得也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