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月走了。
带着审视,带着不甘,也带着一丝被沈默那近乎无礼的平静所激起的薄怒。她留下了名片,硬质的白色卡纸,边缘锐利,“林月”两个字印得工整,下面是电话号码和“省考古研究所”的字样。她没有再多说,只是最后深深看了沈默一眼,那眼神似乎在说:“我知道你没说实话,我们还会再见。”
沈默闩好门,回到茶台旁。店内恢复了寂静,但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林月带来的那种外界的、带着公事公办的紧迫感的气息,与他这方小天地的沉静格格不入。
他没有立刻去动那张名片,而是先给自己重新沏了壶茶。滚水冲入紫砂壶,茶叶舒展,清香袅袅。他需要这点仪式感,来压下方才心头泛起的波澜。
张建军死了。心脏骤停。
官方说法。但他知道,是那块血玉的血煞。如此凶戾,夺人性命竟这般干脆利落。师父的警告言犹在耳:“沾上了……要命!”
还有林月手机里那张照片——青铜碎片上的诡异符号。与师父古籍最后一页的朱砂符号,同源同种。它们怎么会出现在一座被盗的战国墓里?那座墓,大量水银……水银,在古代方士眼中,可不仅仅是防腐。
沈默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茶杯。他原本打定主意,绝不沾染这浑水。明哲保身,是古玩行当里多少血泪教训换来的生存法则。
可是,张建军临死前那张惊恐扭曲的脸,在他眼前挥之不去。还有林月那句“会出更多人命”。更重要的是,那些符号……它们像一个钩子,勾起了他内心深处被师父强行压制下去的好奇,以及一种莫名的、仿佛源自血脉的牵引。
他叹了口气,知道自己终究无法置身事外。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似乎酝酿着一场夏末的暴雨。“博古轩”提前打了烊,小周收拾东西离开时,还有些奇怪老板今天怎么关店这么早。
店内只开了几盏射灯,光线昏黄,将博古架上的古物映照出长长的、扭曲的影子。
沈默坐在内室的书案前,面前摊开着那本兽皮古籍。古籍年代久远,兽皮鞣制得坚韧,但边缘也已起毛泛黄。前面的内容,是他自幼研习的古物鉴定、风水堪舆、符箓驱邪之法,笔迹是他师父的,工整而沉稳。
他的手指缓缓翻过一页又一页,直到最后一页。
空白的兽皮纸上,只用朱砂绘制着一个复杂的图案。那并非文字,更像是一种由无数扭曲、怪异的符号组合而成的阵图或徽记。朱砂的颜色历经岁月,变得暗沉,却依然透着一股邪异的生命力,盯着看久了,仿佛那些符号会蠕动起来,吸摄心神。
这就是师父严禁他触碰的东西。
他拿出林月留下的名片,又翻出那天凭借记忆,偷偷临摹下来的、林月手机照片里的青铜碎片符号。两相对照。
没错。虽然青铜碎片上的符号残缺不全,但其基本的笔画走势、那种独特的扭曲弧度,与古籍最后一页朱砂阵图中的几个关键节点,几乎一模一样!
这不是巧合。
战国古墓、水银、血玉、诡异符号、离奇死亡、跨国走私……还有师父讳莫如深的禁忌。这些碎片,被一根无形的线串联了起来。
就在这时,店外传来极其轻微的“咔哒”一声。
不是风声,不是动物弄出的响动,那是……某种极其专业的、试图撬动门闩的声音!
沈默浑身肌肉瞬间绷紧。他悄无声息地合上古籍,将其塞回书案下方的暗格,同时吹熄了手边的一盏油灯。内室陷入一片黑暗。
他屏住呼吸,听觉放到最大。
门外的人很谨慎,动作轻得几乎难以察觉。但沈默能听到那细微的金属与木头摩擦的声响,对方用的不是普通撬锁工具。
是冲着他来的?还是冲着那本古籍?或者……是林月口中那些走私文物的人?
几秒钟后,撬动声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轻微的、仿佛什么东西被从门缝底下塞进来的“沙沙”声。
然后,脚步声迅速远去,消失在逐渐呼啸起来的风声中。
沈默没有立刻出去。他在黑暗中静立了足足一刻钟,确认外面再无任何动静,这才点燃一盏手提的防风雨灯,走到外间店铺。
镂花木门依旧紧闭,门闩完好。但在门内的地板上,躺着一个牛皮纸信封。
没有署名,没有标记。
沈默用镊子小心地夹起信封,入手很薄。他走到操作台前,戴上手套,慢慢拆开。
里面没有信纸,只有一张照片。
照片的拍摄角度很刁钻,像是在某个昏暗的仓库或者地下室偷拍的。画面中央,是一个打开的陈旧木箱,箱子里铺着防震的稻草。而在稻草之上,赫然是几件青铜器!造型古朴,纹饰狞厉,带着明显的战国特征。其中一件青铜爵的底部,隐约可见一个刻蚀的符号——与他刚才在古籍和青铜碎片上看到的,属于同一种!
照片的背景虚化,但能看到箱子旁边还有几个更大的板条箱,以及一双穿着军用靴子的男人的脚。
这不是普通的文物贩子能弄到的东西。规模、品相,都指向一个组织严密、渠道专业的走私集团。
是谁送来的?警告?还是……借刀杀人?
沈默盯着照片,眉头紧锁。对方能精准地把信封塞进他店里,意味着他已经被盯上了,而且对方对他的行踪了如指掌。
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屋顶和窗棂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巨响,仿佛要将这小小的“博古轩”彻底淹没。
第二天,雨势稍歇,但天色依旧阴沉。湿漉漉的青石板街道反射着惨淡的天光。
“博古轩”刚开门不久,林月又来了。
这次,她没穿工装,换了一件深色的冲锋衣,头发束得更紧,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甚至比上次更多了几分焦灼。
她径直走到茶台前,将一份资料放在沈默面前。
“张建军的尸检报告补充说明,”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在他的指甲缝里,发现了极微量的……水银残留。还有这个,”她又推过一张放大的照片,“是在他出租屋墙角,利用特殊光谱仪发现的,一个几乎被擦掉的印记。”
照片上,是一个用某种荧光材料画出的、简单的圆圈,圆圈内点了一个点。看上去像是无意识的涂鸦,但沈默的心却猛地一沉。
这是一个非常古老的、流传于某些地下盗墓团伙之间的标记——代表“猎物已处理,危险,勿近”。
“另外,我们追踪那条走私线的同事,昨晚失去了联系。”林月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沉重,“他最后传回的信息,只有三个字——‘鬼市’,‘玉’。”
鬼市。永济城西,那个只在凌晨开市,鱼龙混杂,充斥着真假难辨的古董、来路不明的冥器,以及各种见不得光交易的地下市场。
沈默看着林月,看着她眼里的血丝和那份不容置疑的坚持。他沉默着,将昨晚收到的那个匿名信封,推到了林月面前。
林月看到照片,瞳孔骤然收缩,猛地抬头看向沈默:“你从哪里得到的?!”
“昨晚,有人塞进来的。”沈默平静地说,“我想,我们可能都被卷进同一场风暴里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张青铜器照片和尸检报告,最终定格在林月脸上。
“林研究员,”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决断,“关于那些符号,还有那块血玉……我想,我们可以谈谈合作。”
风暴已至,无人能够幸免。与其被动等待,不如主动踏入这迷局,看看那血玉背后,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而那传国玉玺的传闻,又是否只是一场镜花水月的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