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的路径,远比想象中更加漫长和艰难。
雨后初霁的阳光,并未给这泥泞湿滑的山路带来多少暖意,反而蒸腾起一股闷热潮湿的瘴气,混杂着腐烂植物和泥土的气息,令人头脑发昏。左肩的伤口在每一次失足踉跄、每一次为了稳住身形而牵扯到手臂时,都爆发出撕裂般的剧痛,提醒着我这具身体的残破与脆弱。银针和丹药的效果似乎已经到达了极限,那股源自地宫的阴寒之气,如同蛰伏的毒蛇,盘踞在丹田和伤处,伺机反扑。
我不敢走大路,只能凭借儿时模糊的记忆和对方向的粗略判断,在林木和乱石间穿梭。衣服早已被荆棘刮得破烂不堪,裸露的皮肤上布满了细密的血痕,混合着泥浆,黏腻而狼狈。饥饿和干渴如同两只无形的手,紧紧扼住我的喉咙,视野时不时会因为体力不支而阵阵发黑。
但我不敢停下。
怀中的金属书卷、紫色木牌和那张联络图,像三块烧红的烙铁,时刻灼烫着我的意识。它们是我唯一的指望,也是催命的符咒。
“博古斋,罗掌柜,言‘西山红叶’。”
这几个字,如同魔咒,在我昏沉的脑海中反复回响。它代表着未知,代表着风险,也代表着……一线微光。
我不知道这位罗掌柜是何许人,是忠是奸,与曾祖父林慕轩又有何渊源。这条几十年前留下的联络线路,是否早已废弃?甚至,它本身会不会就是一个诱饵,一个陷阱?
可我没有选择。
周师傅死了,玉玺被夺,“观星殿”如同一片巨大的、笼罩一切的阴云。单凭我一人,在这茫茫西山,只有死路一条。我必须赌一把,赌曾祖父留下的这条后路,尚未断绝。
一路有惊无险。或许是暴雨冲刷了大部分痕迹,或许是那些追杀者将注意力放在了其他方向,我并未遭遇预想中的截杀。但这并未让我感到丝毫轻松,反而更加警惕。暴风雨前的宁静,往往最为致命。
当我终于拖着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腿,踉跄着踏上山脚的土路时,夕阳正将最后的余晖涂抹在天际,给这片饱经创伤的山林披上一层凄艳的血色。
不能停留。这里依旧危险。
我强撑着,沿着土路向前跋涉。幸运的是,没走多远,便遇到了一个赶着牛车回村的老农。我用身上仅存的、未被雨水泡烂的几张零钱,换取了搭车到附近镇上的机会。
老农话不多,只是用浑浊的眼睛打量了我几眼,大概把我当成了登山遇险的倒霉游客。我蜷缩在堆满草料的牛车角落里,任由车身颠簸,意识在极度的疲惫和伤痛的折磨下渐渐模糊。
镇子很小,只有一条主街。我在镇口下了车,谢过老农,立刻将自己隐入逐渐浓郁的暮色里。我不敢去旅馆,也不敢在饭馆停留,只在街角一个快要收摊的杂货铺,用最后一点钱买了几个最便宜的干硬烧饼和一壶凉水。
蹲在一条昏暗小巷的垃圾箱旁,我狼吞虎咽地吃下烧饼,冰凉的清水划过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慰藉。肩上的伤口因为这番动作又开始渗血,将简陋的包扎染红。
必须尽快离开这里。这个小镇离西山太近,绝非久留之地。
目标:天津。
可如何去?身无分文,身份敏感,形容狼狈。
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脑飞速运转,搜刮着所有可能的方法。扒火车?风险太高,以我现在的状态,无异于自杀。搭顺风车?同样危险,且难以找到去天津方向的。
目光无意间扫过巷口对面,那里贴着一张半旧的通告,似乎是镇上运输队招募临时短工的消息。
一个念头闪过。
我整理了一下破烂的衣物,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像逃犯,然后走向镇子另一头那个略显嘈杂的、挂着“红星运输队”牌子的院子。
院子里停着几辆老旧的卡车,几个工人正在装卸货物。一个穿着蓝色工装、叼着烟卷的中年男人坐在门口的板凳上,拿着本子登记着什么。
“大哥,招工吗?”我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带着一丝恳求。
中年男人抬起头,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目光在我肩头那片暗红的血迹上停留了一瞬,眉头皱起:“干啥的?身上咋弄的?”
“山里摔的,”我含糊道,“寻亲路过,盘缠用完了,想找个活干,挣点路费。”
他吐出一口烟圈,眼神里透着精明和怀疑:“我们这活累,你这身子骨……”
“我能行!”我急忙道,上前一步,“啥活都行,卸货、装车,给口饭吃,给点路费就成。”
他似乎犹豫了一下,又看了看我苍白憔悴的脸色和肩头的伤,最终摆了摆手:“算了,看你也不容易。正好有辆车明天一早去廊坊,你跟车帮着卸货,管顿饭,到了地方给你五块钱。”
廊坊!离天津又近了一步!
“谢谢大哥!谢谢!”我连声道谢,心中稍定。
那一夜,我就在运输队院子里一个堆满麻袋的角落窝了一宿。伤痛、寒冷和饥饿交织,根本无法入睡。脑海中反复浮现周师傅的身影、地宫崩塌的景象、老朝奉那深不可测的眼神,还有怀中那几样沉甸甸的物件。
第二天天不亮,我就被叫起来,跟着两个同样做短工的汉子,爬上了一辆装满杂货的卡车车厢。车厢里气味混杂,颠簸不堪。我缩在角落,用破烂的衣物尽量遮掩住身形和脸,忍受着伤处随着颠簸传来的阵阵钝痛。
一路无话。经过几个关卡,盘查的士兵看了看司机递过去的单据,又扫了一眼车厢里我们这几个灰头土脸的短工,并未过多为难。
中午时分,卡车抵达廊坊。我拿到那皱巴巴的五块钱,立刻离开了运输队。不敢停留,用这仅有的钱,买了一张最快前往天津的、最便宜的慢车火车票。
当那列喷着黑烟、哐当作响的绿皮火车缓缓启动时,我靠在肮脏拥挤的车厢连接处,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逐渐变得平坦广阔的华北平原,心中却没有丝毫抵达目的地的轻松。
天津,到了。
那座曾祖父联络图上标注的城市,那座可能藏着“博古斋”和罗掌柜的城市,同时也是一座完全陌生、潜藏着无数未知危险的城市。
火车轰鸣着,驶向弥漫着工业烟尘的天津站。
我的手下意识地按紧了怀中的金属书卷和紫色木牌。
津门迷踪,才刚刚开始。
而我所依仗的,只有一句几十年前的暗号,和一份以生命为赌注的、微弱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