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
老旧的木门轴发出干涩的呻吟,将店内昏黄静谧的光线与门外清冷的街景割裂开来。一股混合着陈年木料、旧纸张、淡淡墨香和一丝若有若无樟脑丸气味的复杂气息,扑面而来。
柜台后的老者缓缓抬起头。他约莫六十上下年纪,面容清癯,皱纹如同干涸河床的龟裂,深深浅浅地刻在脸上。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尽数向后梳去,露出宽阔却布满寿斑的额头。鼻梁上架着一副老式的圆框水晶眼镜,镜片后的眼睛不大,却异常清澈、沉静,像两口历经岁月沉淀的古井,无波无澜地映照出我狼狈而警惕的身影。
他没有立刻开口,只是静静地看着我,手中的放大镜还停留在那块小小的玉器上。那目光并不锐利,却带着一种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灵魂深处的审视力量。在这目光下,我感觉自己所有的伪装和防备都无所遁形,连怀里的金属书卷和木牌都似乎微微发烫。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只有柜台角落那座老座钟的钟摆,发出单调而规律的“滴答”声,敲打着令人窒息的寂静。
我喉咙发干,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预先设想过的种种说辞,在这沉静如水的目光注视下,竟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必须开口。必须说出那句暗号。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迎上那两道平静的目光,声音因紧张和虚弱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掌柜的,叨扰。请问……可有西山来的……红叶?”
最后一个字吐出,我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声音。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像一张拉满的弓,随时准备应对可能出现的任何反应——暴起发难,厉声喝问,或者……别的什么。
老者握着放大镜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动了一下。镜片后的目光,似乎在我脸上停留了更长的一瞬,那古井无波的深处,仿佛掠过了一丝极淡、极快的涟漪,如同微风吹过深潭,转瞬即逝。
他没有回答“有”或“没有”。
他只是缓缓放下了手中的放大镜和那块玉器,身体微微向后,靠在了太师椅的椅背上。双手十指交叉,轻轻放在身前柜台上,那双手干瘦,指节粗大,布满了老年斑和细微的裂痕,却异常稳定。
“西山红叶……”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和一种奇异的、仿佛金属摩擦般的质感,在这寂静的店铺里缓缓荡开,“……要看时节。客官来得不巧,今年的红叶,还未到最红的时候。”
暗号对上了!
我的心猛地一松,随即又骤然收紧!对上了,只是第一步!接下来呢?
我紧紧盯着他,不敢有丝毫松懈:“听闻博古斋藏有一幅前朝的《秋山红树图》,不知可否……一观?”
这是联络图上没有的!是我情急之下,依据“红叶”二字临时编造的试探!我想知道,他对这句超出约定的“暗号”,会作何反应。
老者的眉梢几不可察地抬了一下。那双古井般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我的倒影,带着一种更深沉的审视。
“《秋山红树图》……”他重复了一遍,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喜怒,“那是镇店之宝,等闲不示外人。客官……从何处听闻?”
他的反应,滴水不漏。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反而将问题抛回给了我。
压力再次回到我这边。
我该如何回答?直言是曾祖父林慕轩的后人?风险太大!万一他早已变节,或者店铺已被监控……
就在我进退维谷、冷汗几乎要浸透刚换上的布衫时,老者却忽然微微侧首,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店铺临街的窗户,随即又落回我身上。
“店里的伙计出去送货了,老夫一人,不便招待贵客鉴赏重宝。”他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淡,“客官若真有心,不妨……移步内堂,喝杯粗茶,稍坐片刻。等伙计回来,再作计较,如何?”
内堂?
我的心再次悬起。那是一个更加封闭、更加未知的空间。是坦诚相见的开始,还是请君入瓮的陷阱?
他的目光平静地注视着我,似乎在等待我的决断。那眼神里,没有催促,没有威胁,只有一种历经世事的、洞悉一切的淡然。
我没有太多选择的余地。站在这里,同样危险。
赌了!
我咬了咬牙,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那就……叨扰掌柜了。”
老者微微颔首,没有再说什么。他缓缓站起身,动作略显迟缓,却自有一股沉稳的气度。他绕过柜台,走向店铺内侧一扇不起眼的、挂着深蓝色布帘的小门。
我深吸一口气,跟在他身后,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迈步跨过了那道门槛。
布帘在身后落下,隔绝了外间微弱的光线和可能存在的窥探。
内堂比外间更加昏暗,只有一盏小小的白炽灯悬在屋顶,散发着昏黄的光晕。陈设简单,一桌,两椅,一个书架,上面堆满了线装书和卷轴。空气中弥漫着更浓的墨香和茶叶的味道。
老者走到桌边,提起桌上的紫砂壶,倒了杯茶,推到我面前。
“坐。”他言简意赅。
我没有坐,也没有去碰那杯茶。只是站在门口,与他隔着几步的距离,全身依旧紧绷着。
他看了我一眼,也不勉强,自己缓缓坐下,重新拿起刚才那块玉器,用一块细绒布轻轻擦拭着,仿佛我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客人。
沉默在小小的内堂里蔓延,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
终于,我忍不住了。时间拖得越久,变数越大。
“掌柜的,”我开口,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干涩,“我姓林。”
擦拭玉器的动作,顿住了。
老者缓缓抬起头,那双古井般的眼睛,透过水晶镜片,再次聚焦在我脸上。这一次,那目光不再仅仅是审视,而是带上了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了惊讶、恍然、追忆,甚至……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悯的神色。
他沉默地看着我,看了很久。
久到我几乎以为时间已经停止。
然后,他轻轻放下了手中的玉器和绒布,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却仿佛重若千钧的叹息。
“林家的人……”他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种岁月的沧桑,“终于……还是来了。”
他抬起眼,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如同瞬间出鞘的古剑,直直地刺向我:
“林慕轩……是你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