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的重量,有时比绝望更沉。
伊莎关于“心灵之力”的宣告,如同巨石投入死水,在幸存者们心中激荡起的不只是涟漪,更是深层的漩涡。最初的激动与誓言过后,地窖陷入了异样的沉默。人们互相交换着眼神,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角或身边粗糙的石块,消化着这完全颠覆一生的认知。
不是神只,而是守望者。力量不在天上,而在心里。
老猎人克罗恩第一个打破沉默,他摸索着从怀里掏出一个陈旧的皮质烟袋,里面早已没有烟丝,但他还是习惯性地捏了捏,声音低沉如砾石摩擦:“我爷爷的爷爷那辈,就有老猎人传下话,说在最深的山林里,能听到‘土地自己的声音’,那不是神谕,就是告诉你哪里有水,哪片蘑菇有毒,哪条路野兽少。我一直当是故事。”他抬起头,灰蓝色的眼睛盯着伊莎掌心尚未完全消散的银白光晕,“现在看,也许不是故事。只是后来……大家都忙着向神像磕头,忘了怎么听土地自己说话了。”
玛莎婆婆缓缓点头,布满老人斑的手轻轻拍着靠在她腿上睡着的莉莉:“我祖母也说过类似的话。她说最早最早,人是靠着‘心里的亮’和‘手上的巧’活下来的。后来有了神,方便了,但也懒了,脑子钝了,把什么都交给神去想了。”
这些来自生活经验最深处的朴素共鸣,比任何雄辩都更有力地松动了人们心中旧观念的冻土。疑虑并未完全消失——十九年的信仰熏陶和世界观塑造不可能一夜颠覆——但一道真实的裂缝已经出现,新的可能性如同倔强的藤蔓,开始沿着裂缝向内生长。
伊莎感受着这股悄然转变的氛围。她知道,此刻需要的不是更多的理论,而是行动。空谈希望无法填饱肚子,也无法抵挡夜晚的寒风和可能出现的威胁。
在林清玄以“守望者”身份给出的冷静提示下,伊莎开始将模糊的希望转化为具体的生存方略。她的首要任务,不是传授高深的力量运用法门,而是重塑认知与建立秩序。
“第一步,”她示意大家围拢坐下,声音虽仍虚弱,却条理清晰,“我们需要重新学习‘观察’,不是用祈祷时那种放空自己去‘感受神意’的方式,而是用我们的眼睛、耳朵、鼻子,还有这里,”她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去真正地看、听、嗅、想。”
她指着地窖潮湿的石壁:“比如这水渍的痕迹,说明地下水位不低,也说明石缝可能渗水,我们需要找到渗水点,看能不能收集干净的渗水,而不是只依赖那口可能被污染的水井。”
她看向克罗恩:“克罗恩大叔,您经验最丰富。我们需要知道,外面的废墟里,哪些材料最容易获取、最适合搭建临时庇护所?哪些地方可能还藏着没被污染的食物或工具?哪些方向相对安全,哪些可能有危险?”
她又望向玛莎婆婆:“婆婆,您认得的草药里,哪些在附近最常见?哪些能止血,哪些能退烧,哪些哪怕只是煮水喝也能让人暖和些、精神些?”
一个个具体的问题抛出来,将宏大的“靠自己活下去”的宣言,分解成无数个可以立刻着手解决的小任务。人们眼中茫然的激动,逐渐被专注的思索所取代。这是他们熟悉的方式——农民懂得看云识天气,铁匠知道什么样的铁胚需要淬火几次,妇人清楚哪种野菜焯水后就没毒了。只是很久以来,这些知识都被排在“神谕”之后,甚至被视为不够“虔诚”的小聪明。
现在,这些被压抑的、属于人类自身的经验和智慧,被重新赋予了价值和紧迫性。
“后山那片断崖下面,有很多页岩,容易撬开,也平整,盖屋顶遮风挡雨比木头强。”克罗恩沉吟道,“工具……我家地窖应该还有几把旧柴刀和一把没柄的斧头,埋得深,可能没烧坏。”
“银铃花根捣烂了能止血消炎,虽然现在不是花期,但根还在土里。苦艾草遍地都是,煮水能驱寒,烟熏能赶虫子。”玛莎婆婆如数家珍,“废墟里那些菜园子,别看上面烧了,萝卜、芋头这类长地下的,说不定还能挖出些好的。”
“我家铺子后面有个废料坑,里面有很多打铁剩下的边角料和废铁,虽然不成形,但磨尖了绑在木头上,比石头好用。”布兰补充道。
你一言我一语,生存的智慧在地窖里流淌、汇聚。一张基于现实条件和众人知识的、简陋却切实可行的生存蓝图,渐渐有了雏形。伊莎仔细听着,不时点头,在心中默默记下,同时与“守望者”传递来的、关于基础卫生、营地规划、简单防御工事的抽象知识进行对应和转化。
几天后,当伊莎的精神恢复了一些,能够短时间走动时,实际的建设和探索开始了。
伊莎没有急于让所有人去尝试激发“心灵之力”。她先从最基础的开始——“认知重塑训练”。
清晨,幸存者们被带到地窖外一片相对开阔、避风的废墟空地上。晨光被天际的神力余晖染成诡异的紫红色,空气依旧带着甜腻的腐败感,但至少比地窖里清新些。
“闭上眼睛,”伊莎站在众人面前,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清澈坚定,“但不要试图去‘感应’任何神只的存在。忘掉所有祷文,忘掉神像的样子。”
人们依言闭眼,脸上或多或少带着不习惯的别扭。
“现在,感受你们自己的呼吸。”伊莎的声音平和,引导着,“空气如何进入你的鼻腔,如何充满你的肺部,又如何带着你身体的温度被呼出。感受你的心跳,它就在你的胸膛里,一下,又一下,不依赖任何外在力量,只是为你而跳动。”
“然后,去感受你此刻最真实、最纯粹的情感和念头。”她继续,“是饥饿?是寒冷?是对身边亲人的担忧?是对未来的恐惧?还是……一丝‘想要活下去’的不甘心?把这些感觉,不要评判,只是承认它们的存在。然后,试着把这些情感和意志,想象成一种……能量,一种可以流动、可以汇聚在你掌心、可以为你所用的能量。”
起初,大部分人脸上只有茫然。一辈子都在向外祈求,突然要转向内探寻,这如同让习惯右手的人突然用左手写字,别扭而无力。但伊莎身上那份稳定的、令人心安的“宁静”气息(这是她无意识散发的、微弱的心灵之力场),以及她成功净化肯特、救治众人的实例,给了他们尝试的勇气和信念。
第一天,只有沉默和困惑。
第二天,个别人开始报告说,当集中精神想着“让面前的这堆火更旺些”时,会感到手心微微发热,虽然火苗毫无变化。
第三天,第一个微弱的、可见的回应出现了。
不是战斗能力,也不是治疗奇迹,而是玛莎婆婆。老人跪在清理出来的一小片焦土旁,双手紧握着一把从废墟深处扒拉出来的、干瘪皱缩的胡萝卜种子。她闭着眼,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专注,嘴唇无声地翕动,不是在祈祷,而是在回忆——回忆种子破土时那股向上的力量,回忆嫩芽舒展时的柔韧,回忆阳光照在叶片上的光泽。她将自己七十年来对“生长”的所有记忆、渴望和祝福,都倾注在掌心那几粒渺小的种子上。
起初什么也没发生。就在老人即将力竭放弃时,离她最近的小孙女莉莉忽然小声惊呼:“婆婆!种子……种子在动!”
众人围拢过去,屏息凝视。只见玛莎婆婆掌心,那几粒干瘪的胡萝卜种子表面,极其缓慢地、几乎难以察觉地,裂开了几道微小的缝隙,一点几乎透明的、颤巍巍的白色根尖,从裂缝中探出了一丝须芒!
虽然只是萌发了微不足道的一丁点,并且让玛莎婆婆累得几乎虚脱,需要人搀扶才能站起,但这无疑是一剂划破黑暗的强心针!
“心灵之力”,并非伊莎独有!它真的存在于每个人心中,等待着被唤醒!
这个发现点燃了所有人的热情。紧接着,铁匠的妻子安娜在极度担忧依旧昏迷的肯特(虽然被隔离,但伊莎坚持要尝试救治他)时,无意识中散发的强烈“守护”意志,让靠近她的人都能感到一种莫名的安心感,仿佛有一堵无形的、温暖的墙。肯特虽然没醒,但呼吸似乎更平稳了些。
年轻的猎户凯,在集中精神“想要看清远处树梢上是否有危险的鸟类”时,视力似乎得到了短暂的、微弱的提升,他成功预警了一次小型腐化鼠群的靠近,让众人得以提前躲避。
成果微小、杂乱,却真实不虚。这些能力与神术体系截然不同:没有固定的祷词和仪式,效果完全因人而异,依赖于个体最强烈、最本真的情感与意志指向;消耗的是精神上的专注力和某种内在的“能量感”,会带来疲惫,但恢复后并无被神力污染的甜腻不适;它们更像是对自身潜能库的初步挖掘,是对外界规则的微弱“说服”或“共鸣”。
幸存者们开始自发地组织起来,效率远超以往。他们利用找到的有限工具和材料,在伊莎和克罗恩选定的、背靠陡峭山壁、前方视野相对开阔的区域,开始搭建简陋但实用的庇护所。不再向天空祈祷顺利,而是依靠凯的“鹰眼”(微弱视觉增强)和众人的警惕来防备危险。他们设置了轮值的岗哨,规划了取水、处理废物的区域,甚至尝试用找到的残缺金属片和兽筋,在伊莎的指导下,制作了几把粗陋但可用的弓箭和几面用木板和铁皮加固的小盾。
那个被伊莎净化后一直昏迷的肯特,被单独安置在一个相对安静、远离人群但又在视线范围内的角落。伊莎每天都会花费一些时间,用她那缓慢恢复的“心灵之力”为他进行温和的“精神抚慰”,试图修复他严重受损的意识。他的存在,像一个沉默的警钟,提醒着众人外部污染的恐怖代价,也彰显着伊莎所掌握的“净化”能力的宝贵与艰难。
然而,就在这片废墟上的小小团体逐渐焕发生机,微弱的“心灵之力”如同星火般在二十几个灵魂中陆续闪烁、彼此呼应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