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铁岩雄关血未冷
离开鼎都的第十日,赵胤一行终于抵达了铁岩关外围。
南疆的空气与北方截然不同。即使尚未进入真正的险地,那种湿热黏腻的气息也已扑面而来,混杂着植物过度生长的腐败甜香与某种更深层的、若有若无的腥气。官道两侧,原本应是肥沃的农田,此刻却显露出几分狂野的荒芜——杂草丛生,藤蔓恣意攀爬,一些树木的形态也显得扭曲怪异,枝叶呈现出不自然的墨绿或紫黑色。
越是靠近铁岩关,异变越是明显。
关城以北五十里,天空便仿佛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灰翳。那不是云,更像是某种半透明的、污浊的帷幕,将阳光过滤得苍白无力。空气中开始弥漫淡淡的腐殖质与硫磺混合的刺鼻气味,那是魔气侵蚀土地、生灵后留下的“死亡印记”。风也变了,不再是轻柔的抚触,而是带着细微的、如同砂纸摩擦的滞涩感。
大地呈现出病态的斑驳。正常土壤的褐色与灰黑色的魔化区域犬牙交错,如同被泼洒了巨幅的污渍。许多植被枯死,剩下的也大多扭曲变形,叶片卷曲,枝干上鼓起怪异的瘤状物。偶尔能看到零星白骨散落在倒塌的篱笆、荒废的田垄间,有人类的,也有家畜野兽的,骨骼上往往残留着啃噬或腐蚀的痕迹,无声诉说着灾难的突然与残酷。
“殿下,前方就是‘死寂林’。”向导是铁岩关派来迎接的一名老兵,姓胡,脸上有一道从眉骨斜贯至嘴角的狰狞疤痕,说话时疤痕微微抽动,“三个月前,这里还是片好林子,野物不少。魔气一来,全死了,剩下的……也变了。”
赵胤勒住马,凝目望去。只见一片广袤的林地在灰翳下呈现出诡异的景象:大部分树木已然枯死,光秃秃的枝桠如同绝望伸向天空的骨爪;少数还“活着”的,则枝叶繁茂得近乎疯狂,颜色却是令人不安的暗紫或幽绿,树干上布满湿滑的苔藓和蠕动般的纹路。林间异常安静,连虫鸣鸟叫都绝迹了,只有风穿过枯枝时发出的、如同呜咽般的怪响。
“通过这片林子,再往前十里,就是铁岩关了。”胡老兵低声道,眼中闪过痛色,“原本的林间小道已经被魔化的藤蔓和腐殖层覆盖,不太平。咱们得绕点远路,走东侧的山脊线,虽然难走些,但安全。”
赵胤点点头。他能感觉到,那片死寂林中盘踞着令人不适的气息,若有若无的恶意窥探感时隐时现。怀中的玉珏传来持续而稳定的温润感,驱散着试图侵扰心神的阴寒。
队伍转向东侧。山脊之路果然崎岖,碎石遍布,有时甚至需要下马牵行。从高处俯瞰,更能看清魔气污染的触目惊心。灰黑色的区域如同蔓延的霉斑,不断侵蚀着尚存的绿色。一些地方的地表甚至开裂,从中渗出暗红色的、粘稠的液体,散发出更浓郁的硫磺味。
胡老兵指着远处一片隐约可见的、笼罩在更深沉灰雾中的区域:“那边就是雾瘴泽的方向。魔气最浓的地方,听说……连石头都能被‘化’了。”
又艰难行进了约莫一个时辰,当夕阳挣扎着将最后一缕昏黄光线投向大地时,铁岩关的轮廓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
那一刻,赵胤心中震撼莫名。
这座扼守南疆咽喉的雄关,此刻如同一尊伤痕累累、却依旧昂首挺立于天地之间的巨人。高达十五丈、以本地特产“青罡石”垒砌的城墙,在暮色中呈现出深沉的黑灰色。墙体上布满了新旧交错的痕迹——深深的爪痕、大片的腐蚀斑迹、被投石砸出的凹陷,以及用不同色泽石材匆忙修补的疤痕。
但这座城,依然活着。
城墙上,旌旗猎猎。虽然不少旗帜残破,边角被腐蚀出破洞,却依旧在夹杂着魔气的风中顽强飘扬。尤其是几处关键垛口和箭楼上,那些绘制着繁复阵纹的“安魂阵旗”,正隐隐流动着淡不可见的金色光晕,如同黑暗海洋中一座座不屈的灯塔,给这座浴血孤城带来了难以言喻的安定感与希望之光。
更让赵胤动容的,是那种无形的“气”。即使隔着数里,他也能“感觉”到一股坚韧的、如同铁石般的气息从关城方向传来。那是数千将士死战不退的意志,是关内十数万军民求生盼安的信念,在“安魂阵旗”的引导与汇聚下,形成了一种虽不强大、却异常纯粹的精神场域,顽强地抵抗着外部魔气的侵蚀。
这,或许就是国运在绝境中最原始的雏形。
“开城门!监国太子殿下驾到——!”
胡老兵催马上前,对着城头嘶声高喊,声音因激动而变调。
城头上一阵骚动,随即,厚重的包铁城门在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中,缓缓向内打开一道缝隙。一队顶盔贯甲的将领疾步而出,在城门前空地单膝跪地。为首者正是韩坚,他甲胄上满是污迹和干涸的血痂,脸上带着浓重的疲惫,眼中却燃烧着炽热的光芒。
“末将韩坚,率铁岩关众将,恭迎监国太子殿下!殿下千岁!”
声音沙哑,却掷地有声。身后众将齐声应和,铠甲铿锵。
赵胤翻身下马,快步上前,亲自扶起韩坚。触手处,韩坚的手臂坚硬如铁,却在微微颤抖。赵胤能清晰看到他眼中瞬间涌上的水光,那是绝境中见到希望、见到主心骨的激动,更是无数日夜煎熬后终于得以宣泄的情绪。
“韩将军,诸位将军,辛苦了!”赵胤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孤,来晚了。”
“不晚!殿下!”韩坚虎目含泪,声音哽咽,“殿下的神器与方略,救我铁岩关于水火!如今关内军民,人人感念殿下恩德,士气可用!将士们日夜盼着殿下亲临!我等……誓死追随殿下,共御魔灾!”
“誓死追随殿下,共御魔灾!”众将轰然应诺,声浪震得城头灰尘簌簌落下。
赵胤的目光扫过这些边关将领。他们大多面容粗犷,皮肤被南疆的湿气和魔气侵蚀得粗糙黝黑,眼中布满血丝,身上或多或少都带着伤。但他们的眼神,无一例外,都充满了近乎狂热的崇敬与信任。那是将身家性命、将关城存亡都寄托于他一身的沉重目光。
“起来,都起来。”赵胤压下心头的激荡,“带孤入关,看看将士们,看看百姓。”
“殿下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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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岩关内,景象与关外判若两重天,却同样触目惊心。
关城内部空间有限,此刻却挤满了人。除了原本的驻军和军户,更多的是从关外逃难进来的百姓。简易的窝棚密密麻麻搭满了每一处空地,街道狭窄得仅容两人并肩通行。空气中弥漫着汗味、药味、霉味以及伤口化脓的腥臭。许多百姓面黄肌瘦,眼神麻木或惶恐,孩童的哭闹声与伤员的呻吟声此起彼伏。
但关内的“秩序”,却顽强地维持着。
身穿染血皮甲的士兵在街巷间巡逻,步伐沉稳;几处空地上架着大锅,热气腾腾,散发着米粥的香气,百姓排着长队,虽然面色凄惶,却无人争抢;一些伤势较轻的士兵和青壮,则在匠师的指挥下,搬运石材、修补房屋、加固内墙。更让赵胤注意的是,在一些关键路口、水源地、以及较大的聚集点附近,都插着绘制阵纹的旗帜或悬挂着铜镜玉牌,散发着微弱的、令人心安的清光。
“殿下,那是按照您传授的方法布设的。”韩坚在一旁低声解释,“虽然不如城墙上的阵旗效力强,但确实能让百姓心绪安稳些,伤员恢复也快一点。只是……材料有限,只能优先保障要害位置和军中使用。”
赵胤点点头,心中既有欣慰,更有沉重。这简陋却顽强的秩序,就是国运在苦难中挣扎萌发的根系。
他没有直接去将军府,而是先去了伤兵营。
那是一片由数个打通的大仓库改建的区域。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草药味和血腥味。光线昏暗,只有几盏油灯和从气窗透入的灰白天光。地上铺着干草,伤兵们一个挨一个躺着,有的昏睡,有的在痛苦呻吟,有的睁着无神的眼睛望着屋顶。几位军医和帮忙的妇人穿梭其间,忙碌不堪。
赵胤的到来引起了一阵骚动。伤兵们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被他制止。他走到一个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断了一条腿、脸色惨白的年轻士兵身边,蹲下身。
“多大了?哪里人?”赵胤问,声音温和。
“……十、十七……漳州府……”小兵声音微弱,眼神怯怯地看着这位衣着简朴却气度不凡的贵人。
“怕吗?”
小兵嘴唇哆嗦了一下,最终诚实地点点头,眼泪涌了出来:“怕……我想我娘……腿好疼……”
赵胤沉默了一下,轻轻拍了拍他没受伤的肩膀:“你守住了关,你娘会为你骄傲。好好养伤,腿会好的。”他转身对随行的军医道:“用最好的药,务必保住他的腿。”
他又接连看了数名重伤员,询问伤情,鼓励几句。虽然只是简短的交谈,但太子亲至伤兵营、俯身慰问的消息,如同春风般迅速传开。伤兵们眼中重新燃起了光芒,那些原本死寂麻木的脸庞上,出现了生动的情绪。
随后,赵胤又去看了几处百姓聚集点,询问粮食、饮水、医药的情况。他并没有说什么慷慨激昂的话,只是认真听,偶尔问几个关键问题,然后对负责的官吏做出明确指示:“粮食调度再精细些,优先保障孩童和伤者。”“水井务必派人日夜看守,定期检测。”“药材不够,立刻拟单,孤从鼎都调拨。”
他的沉稳、务实、以及那份发自内心的关切,通过细微的言语和行动,无声地传递开去。所到之处,百姓眼中的惶恐渐渐被好奇、期盼取代,最终化为一种沉静的信任。他能感觉到,一丝丝更加清晰、更加坚韧的淡金色信念之力,从这些军民身上升腾而起,融入笼罩关城的无形“场域”,也汇入他自身的国运之中。
这是《铸运九要》中“举贤能以通上下”、“彰公正以平民怨”、“恤孤寡以聚仁德”在战时的最直接体现。人心齐,则气运聚;气运聚,则邪祟退;而主政者的亲力亲为、体察入微,正是凝聚人心最关键的一环。
晚间,铁岩关将军府,军议大堂。
所谓的将军府,也不过是座稍大些、墙壁厚实的石砌堡垒。此刻堂内灯火通明,巨大的沙盘占据了中央位置,上面清晰标示着雾瘴泽、封魔碑、魔气污染范围、铁岩关三道防线以及侦查到的魔化妖兽活动区域。
韩坚亲自汇报,声音沉重:“……依托殿下所赐神器阵旗,我军已基本稳住防线。魔气侵蚀速度大为减缓,魔化妖兽的攻击烈度也有所下降,尤其是夜间袭扰明显减少。军心士气,比之月前,有天壤之别。”
他话锋一转,指向沙盘上雾瘴泽深处那个刺目的红点:“但根本问题未解。封魔碑裂痕处,仍有源源不断的精纯魔气涌出,污染范围虽未扩大,却在不断‘加深’。被魔化的土地,颜色越来越深,开始渗出毒液;魔化的妖兽,也出现更诡异、更强悍的变种。”
他详细描述了数次尝试靠近封魔碑的失败经历:“……派出三支精锐小队,皆由炼气后期修士带队,携带强弩、火油、特制破邪符。最远的一支深入魔气浓郁区约三十五里,便全军覆没。逃回的一名重伤修士神志不清,只反复说‘靠近碑体百丈,魔念如潮,法力凝滞,仿佛有无数只手要把魂魄扯出去’。”
“那些‘信念法器’和‘安魂阵旗’,在深入魔气区后,效果如何?”赵胤问,这是他最关心的问题之一。
“会急剧衰减。”韩坚答道,“携带法器的小队,深入二十里后,法器散发的清光便会明显黯淡;三十里左右,基本失效,如同凡铁。阵旗亦然,离布设点越远,效果越弱。似乎……它们的力量,需要持续的、足够强大的信念源头在附近支撑,一旦远离关城这个‘信念汇聚地’,便成无源之水。”
赵胤点头。这在他的预料之中。简易的法器和阵旗,只是国运之力或集体信念的初级载体和放大器,其能量来源是布设点汇聚的军民信念。一旦远离这个“能量池”,又没有强大的、能自行汇聚和转化信念的核心(比如他自身携带的玉珏,或更高阶的镇物),自然难以为继。
“看来,要治本,必须有人能携带足够强大的‘信念核心’,深入魔气源头,在碑前施展手段。”赵胤缓缓道,目光落在沙盘的红点上,“孤此行,正是为此。”
“殿下!万万不可!”众将大惊失色,韩坚更是急声道,“那魔气深处凶险万分,连炼气后期的修士都难以抵挡!殿下乃国本,岂可亲身犯此奇险?不如……再从长计议,或等朝廷调集更多高阶修士,或寻其他方法……”
“没有时间了。”赵胤打断他,声音平静却不容置疑,“每拖一日,魔气对地脉的侵蚀便加深一分,被彻底魔化的土地便多一块,未来想要净化恢复便难上十倍。而且,”
他站起身,走到沙盘前,手指轻轻划过魔气污染的区域,目光变得深邃:
“孤从传承中得知,上古封印之力,本就与一方天地之‘正念’、‘秩序’息息相关。末法以降,人心离散,礼崩乐坏,秩序不存,这些维系封印的‘正念’之力自然随之衰微,才给了魔气可乘之机。欲要治本,非仅堵漏,更需以崭新的、强大的‘正念’——亦即我鼎朝上下凝聚之国运与万民信念——去冲刷、去填补、去重燃那封印之火!”
这番话,蕴含着他们难以完全理解、却直觉感到宏大的道理,为魔灾根源打开了全新的视角。众将面面相觑,眼中震撼与思索交织。韩坚喃喃道:“所以……殿下的神器,还有那些阵旗,其实是在用我们的‘心念’对抗魔气?”
“正是。”赵胤肯定道,“个人的心念微弱,但千万人的心念汇聚,便是江河,便是山岳。关城能守住,不仅是城墙坚固、将士用命,更是因为关内十数万军民生生不息的信念,在阵旗引导下,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心念之墙’,抵御着魔气的侵蚀与魔念的蛊惑。”
他看向众将,语气斩钉截铁:“而要修复封魔碑,需要的‘心念’更庞大、更精纯、更需要一个足够强大的‘引子’和‘核心’。孤身为监国太子,承载国运,便是最合适的引子;孤亲赴险地,携关城军民、乃至举国上下之期盼,便是汇聚庞大信念的核心。此乃釜底抽薪,唯一可行之法!”
“可是殿下……”一名老将眼眶发红,“那里面……真的太危险了……”
“孤意已决。”赵胤摆手,制止了更多的劝谏,“三日后,孤将亲率一队精锐,携带特制‘镇魔法印’与‘国运信物’,前往封魔碑。尔等需守好铁岩关,稳定人心,此乃根基,不容有失。”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将,说出了一句让所有人呼吸都为之一滞的话:
“同时,从全军中,挑选一百名最悍勇、信念最坚、自愿赴死的勇士,随孤同往。此行,九死一生,但若成功,南疆可定,鼎朝国运必将大兴!”
他微微提高声音,眼中仿佛有火焰燃烧:
“届时,所有为国征战、坚守信念之人,皆可得国运反哺,强身健体,延年益寿,甚至……开启超越凡俗、掌握超凡伟力的契机!这,便是孤对勇士们的承诺,也是我鼎朝未来的道路!”
超凡之路?在末法时代,这几乎是所有武人乃至百姓深藏心底不敢奢望的梦想!而太子殿下,竟然承诺,国运昌隆之日,便是人人有望如龙之时!
巨大的震撼与难以置信的狂喜,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整个军议堂。韩坚猛地单膝跪地,因激动而浑身颤抖:“末将……遵命!末将亲自为殿下挑选敢死之士!铁岩关上下,誓与殿下同进退,共生死!纵是刀山火海,亦在所不辞!”
“誓与殿下同进退,共生死!”众将齐声怒吼,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这一刻,所有对危险的恐惧都被一种更宏大、更炽热的希望与使命感压倒。
赵胤的承诺,如同最猛烈的强心剂,迅速在铁岩关高层将领和随后挑选出的勇士中传开。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牺牲精神与对未来的狂热期盼的氛围,开始在关内弥漫。无数士兵争相报名,甚至有人写下血书,只为争取那百死一生的机会。
而赵胤,在做出这个决定后,心中反而一片沉静。他知道,真正的考验即将来临。深入魔灾之地,直面上古封魔碑,以初生的国运与信念,去对抗那积累了不知多少岁月的污秽与疯狂……
但他别无选择。国运之路,需要一场决定性的胜利来铸就基石;他的权威,需要一场辉煌的功绩来彻底稳固;而这方天地在末法时代挣扎求存的希望,也需要一个强有力的证明。
夜深了,赵胤独自站在将军府的了望台上,望着关外那片被灰翳和魔气笼罩的黑暗。怀中的玉珏温润如初,传承的知识在脑海中静静流淌,而汇聚而来的、来自关城军民的信念之力,如同温暖的潮汐,轻轻拍打着他的身心。
三日后,他将踏入那片绝地。
但他知道,他并非独自一人。身后是铁岩关,是鼎都,是无数双期盼的眼睛,是亿万缕汇聚的信念。
少年太子握紧了玉珏,目光穿透黑暗,投向雾瘴泽深处。
那里,上古的伤痕在等待愈合;那里,新的传奇,即将开始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