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三,天未亮透,澄园已灯火通明。
蓉姐儿寅时就被春杏叫醒,沐浴、熏香、梳妆,一层层穿上那套天水碧襦裙和藕荷色褙子。
珍珠头面戴上后,春杏又在她发间簪了朵新鲜的玉兰花。
“姑娘真好看。”春杏退后两步,满意地点头。
蓉姐儿看着镜中的自己,深吸一口气。镜中少女眉眼精致,举止端庄,已有了几分顾家大小姐的气度。
明兰进来时,眼中闪过惊艳:“我们蓉儿今日真精神。”
“母亲。”蓉姐儿起身行礼。
明兰扶住她,仔细打量一番,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香囊:“这个你带着,里头是我配的安神香。若是紧张了,闻一闻能定神。”
蓉姐儿接过,感激道:“谢谢母亲。”
“记住母亲的话,”明兰柔声道,“少说多听,谨言慎行。但若有人欺负你,也不必忍气吞声——你父亲是当朝太师,母亲是县主,咱们顾家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这话给了蓉姐儿莫大的底气,她重重点头:“女儿记住了。”
辰时初,顾家的马车出发。蓉姐儿和娴姐儿同乘一辆,明兰单独一辆——她是县主,要先去拜见皇后。
马车驶过清晨的汴京街道,蓉姐儿掀开车帘一角,看着外头逐渐热闹起来的街市,心里那点紧张慢慢被好奇取代。
娴姐儿凑过来:“蓉姐姐,你猜今日能见到皇后娘娘吗?”
“应该能,”蓉姐儿道,“母亲说,宫宴前皇后会召见各家女眷。”
“那你说皇后娘娘长什么样?”娴姐儿眼睛发亮,“我娘说,皇后娘娘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一定很威严。”
蓉姐儿想起明兰说过的话:“母亲说,皇后娘娘很和善,但咱们还是要守规矩。”
说话间,马车已到宫门外。朱红的宫墙高耸,金瓦在朝阳下熠熠生辉。宫门前停满了各府马车,衣着华贵的女眷们陆续下车,在宫人引导下排队入宫。
蓉姐儿和娴姐儿刚下车,就听见一个清脆的声音:“哟,这不是顾家两位小姐吗?”
两人回头,见一个穿着鹅黄织锦裙的少女在几个丫鬟簇拥下走来。那少女约莫十三四岁,头戴赤金点翠步摇,腕上套着七八个金镯,通身透着骄矜。
娴姐儿小声说:“是永嘉郡主。”
蓉姐儿心头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依礼屈膝:“见过郡主。”
永嘉郡主上下打量蓉姐儿,目光在她那身天水碧襦裙上停了停,轻笑:“这身衣裳倒别致,是哪家绣坊做的?”
“回郡主,是家中绣娘做的。”蓉姐儿垂眸道。
“顾家的绣娘手艺不错,”永嘉郡主挑眉,“不过你这珍珠头面……是不是太素了些?今日宫宴,各府小姐都会戴最时兴的首饰,你这样子,不怕给顾太师丢脸?”
这话已带了几分挑衅。
娴姐儿忍不住道:“郡主,各人有各人的喜好,蓉姐姐这样打扮清雅大方,正合她气质。”
永嘉郡主瞥她一眼:“顾二姑娘倒是会说话。不过本郡主跟你姐姐说话,有你插嘴的份吗?”
娴姐儿脸一白。
蓉姐儿忙拉了她一把,对永嘉郡主道:“妹妹年纪小,不懂事,请郡主见谅。郡主说得是,这头面是素了些,但母亲说,宫宴不是比谁穿戴华丽,而是看规矩礼数。臣女谨记教诲,不敢逾矩。”
这话答得不卑不亢,既抬出了明兰,又点出“规矩礼数”四个字。
永嘉郡主脸色变了变,哼了一声:“倒是个会说话的。罢了,本郡主不跟你们计较。”
说罢,带着人扬长而去。
娴姐儿气得跺脚:“她怎么这样!”
蓉姐儿却松了口气:“还好没闹起来。咱们进去吧。”
两人随着人流进宫,穿过一道道宫门,来到设宴的琼华殿。殿内已布置妥当,锦幔低垂,香炉吐雾,宫女太监穿梭其间,井然有序。
各家小姐被引到偏殿等候,按品级依次排座。蓉姐儿和娴姐儿的座位在中段,不算靠前但也不靠后——顾家的身份摆在那儿,没人敢怠慢。
刚落座,柳如眉就过来了,低声道:“刚才在宫门外,永嘉郡主为难你们了?”
蓉姐儿点头:“说了几句,没大事。”
柳如眉松口气:“那就好。我刚才看见了,想过去解围,又怕适得其反。你们应付得很好。”
三人正说着,殿外传来唱喏:“皇后娘娘驾到——”
满殿女眷齐齐起身,垂首恭迎。
皇后在宫女簇拥下步入殿中。她约莫三十出头,穿着明黄色凤袍,头戴九龙九凤冠,雍容华贵,却不显凌厉。明兰随侍在侧,看见蓉姐儿时,微微颔首示意。
“都平身吧。”皇后在主位坐下,声音温和,“今日是家宴,不必拘礼。各位夫人、小姐请坐。”
众人谢恩落座。
皇后目光扫过殿内,笑道:“今日来的都是各府千金,本宫看着就欢喜。这样,咱们不拘那些虚礼,先从英国公府张小姐开始,依次说说自己近日读了什么书,学了什么新本事,也让本宫听听,咱们大宋的姑娘们都在做什么。”
这话一出,殿内气氛顿时活跃起来。
英国公府的张小姐落落大方地起身:“回娘娘,臣女近日在读《诗经》,尤爱《关雎》一篇,觉得其中‘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之句,道尽了女子当以德行为重的道理。”
皇后点头:“说得好。女子有德,方能持家。”
接下来几位小姐,有的说在读《女诫》,有的说在学琴,有的说在练书法。轮到柳如眉时,她说:“臣女近日在读《齐民要术》,学着辨认五谷,了解农事。”
皇后颇为意外:“柳小姐为何读这个?”
柳如眉恭敬道:“臣女以为,女子虽居深闺,也该知民生疾苦。知道一粥一饭来之不易,方能惜福。”
“好!”皇后赞道,“这才是大家闺秀该有的见识。”
殿内一片赞叹之声。
很快,轮到娴姐儿。她起身道:“臣女近日在读《楚辞》,尤喜《离骚》,屈原‘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之志,令臣女感佩。”
皇后笑道:“顾二姑娘志向不小。不过读《楚辞》也好,陶冶性情。”
娴姐儿坐下后,悄悄拉了拉蓉姐儿的袖子,小声道:“到你了。”
蓉姐儿深吸一口气,起身行礼:“臣女顾氏蓉,拜见皇后娘娘。”
皇后看向她,目光温和:“顾大姑娘近日在读什么?”
蓉姐儿垂眸道:“回娘娘,臣女近日在读《史记》。”
这话一出,殿内有了些细微的骚动——女子读史,虽不罕见,但在宫宴上当众说出来,还是有些大胆的。
皇后倒不以为意:“哦?读哪一篇?”
“《货殖列传》。”蓉姐儿声音清晰,“太史公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臣女读后深有感触,想我大宋商贸繁荣,百姓安居,正是朝廷重商恤民之果。”
皇后眼中闪过赞赏:“你一个姑娘家,怎么想到读这一篇?”
“回娘娘,”蓉姐儿道,“臣女母亲常说,女子虽不必过问外事,但也不能只知闺阁琐事。读史可知兴替,读《货殖列传》可知民生。臣女虽不能如男子般建功立业,但也想多了解些世间之事,将来……将来或许能做些微薄贡献。”
她说得诚恳,殿内不少夫人暗暗点头。
皇后笑道:“顾太师夫人教女有方。顾大姑娘有此见识,实属难得。”
永嘉郡主忽然轻笑一声:“顾大姑娘果然博学。不过本郡主听说,顾大姑娘的生母……似乎不是什么书香门第出身?能教出这样的女儿,倒真是奇了。”
这话一出,殿内瞬间安静。
所有人都看向蓉姐儿——这话太毒了,明着夸,暗着却是讽刺她出身。
明兰脸色一沉,正要开口,蓉姐儿却已抬起头,直视永嘉郡主,声音平静:“郡主说得是,臣女生母确实出身微寒。但臣女有幸,得母亲悉心教导,父亲严格督促,这才识得几个字,懂得些许道理。臣女常想,出身无法选择,但品行才学可以修炼。郡主您金枝玉叶,想来更能体会这个道理。”
一番话,既承认了出身,又抬高了养父母,最后还暗讽永嘉郡主——你出身高贵,更该明白不能以出身论人的道理。
永嘉郡主脸色涨红,却无法反驳。
皇后看了永嘉郡主一眼,淡淡道:“永嘉,今日是喜庆日子,不要说这些不相干的话。”
永嘉郡主只得低头:“是,臣女失言。”
皇后又对蓉姐儿笑道:“你说得很好。来人,赏顾大姑娘玉如意一柄,湖笔一套,徽墨两锭。”
“谢娘娘恩典。”蓉姐儿叩谢,手心已全是汗。
待她坐下,娴姐儿悄悄握住她的手,发现她手在抖,便用力握了握,低声道:“姐姐真厉害!”
蓉姐儿勉强笑了笑,心还在狂跳。
这时,皇后又道:“说了这么久,也该活动活动了。御花园的荷花开得正好,各位小姐可愿陪本宫去赏荷?”
众人齐声应诺。
起身时,柳如眉经过蓉姐儿身边,轻声道:“小心些,永嘉郡主不会善罢甘休。”
蓉姐儿点头,心中警铃大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