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夏天的,秦留粮今天却穿了一件八成新的中山装,头发也梳得整齐。
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腰杆挺得笔直。
他能感觉到,整个会议室里,至少有一半的视线,有意无意地都落在他身上。
有羡慕的,有嫉妒的,当然,也有不怀好意的。
无所谓,不被人妒忌的是庸才。
秦留粮的视线落在了斜对面的李建国身上。
他是厂里几个副厂长里,唯一一个能对他构成威胁的人。
此刻,李建国正低着头,手里摆弄着个搪瓷缸子,慢悠悠地吹着上面漂着的几片茶叶末儿,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样,好像今天这事儿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不对,也许是手拿把掐?
呵呵 装,你再装。
秦留粮心里冷哼一声,收回了视线。
这老小子,背地里使的绊子的事儿可一点都没少干。
不过没关系,今天过后,这钢铁厂就得姓秦了。
到时候,有的是时间慢慢跟他算账。
会议室里,厂里但凡是个干部,今天都到齐了。
主席台上,老厂长抬手压了压现场的声音,拿起了桌上的发言稿。
扶了扶老花镜,布满皱纹的脸上带着几分感慨,还有几分不舍。
下个月,他就要离开他奋斗了将近三十年的岗位了,在这个位置上,他奉献了青春和热血,还有他满腔的热情。
“同志们,今天呐,是个特殊的日子。我呢,在这个厂长的位置上,一干就是二十多年。
从咱们厂子还是个小厂子,到今天,成为全国都有名的大厂,我看着它一点点长大,就跟看自己的孩子一样。”
“现在,我老了,干不动了。
厂子要发展,就需要新的领头人,需要更有魄力,更有想法的同志来接我的班。
今天的选举,关系到咱们厂几千口子人的未来,希望大家伙儿,都能投出自己神圣而又负责的一票。”
台下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更多的人只是沉默地听着,心思各异。
老厂长讲完,坐了下去。
他旁边的书记又扶了扶眼前的话筒,身子微微前倾,准备讲话。
书记姓王,五十出头的样子,平时就不苟言笑,在厂里威信很高。
他目光如炬,扫视全场,“安静,安静一下,刚才老厂长的话,我相信大家都听进去了。我补充三点。”
王书记伸出三根手指,“第一,这次选举,是组织上对我们钢铁厂党委的信任,也是对我们全体干部职工的考验。
必须做到公平,公正,公开。”
“第二,我们选的不是官儿,是为全厂职工服务的勤务员。
谁能带领大家伙儿吃上肉,过上好日子,谁就有资格坐在这个位置上。”
“第三,不管最后谁当选,大家都要团结一心,把咱们钢铁厂建设得更好。
搞小团体,拉帮结派,那是绝对不允许的。
我的话讲完了。”
王书记侧过头,对着旁边的厂办主任点了点头。
厂办主任立刻会意,拿着个小本子走到了台前,“同志们,下面我宣布一下选举规则和候选人名单。
本次选举采用不记名投票方式,在场的每一位同志都有一票。
候选人分别是,秦留粮同志,李建国同志,王爱民同志,刘得胜同志,赵学东同志。”
他每念一个名字,就停顿一下,被念到名字的人,有的站起来示意一下,有的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秦留粮只是挺了挺胸膛,脸上挂着自信的微笑,他享受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
而李建国,依旧是那副雷打不动的样子,仿佛被念到名字的不是他。
厂办主任继续说道,“现在,请工作人员分发选票。
请大家在自己支持的候选人名字后面画勾,然后投入票箱。”
两个年轻人抱着一摞印好的选票,开始挨排分发。
会议室里只剩下纸张摩擦的沙沙声。
秦留粮拿到选票,看都没看,直接在自己名字后面,重重地画了一个勾。
他把选票对折,夹在指间,好整以暇地等着别人。
他偷偷观察着周围人的反应,想从他们的表情里看出些端倪。
可这些都是成了精的老油条,一个个脸上都平静无波,根本看不出什么来。
“都写好了吧?现在开始投票。从第一排开始,依次上台。”厂办主任高声喊道。
主席台的侧面,摆放着一个红色的票箱,上面用黄漆写着“投票箱”三个大字。
秦留粮率先站了起来。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迈着沉稳的步子走上台,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把自己那一票郑重地投进了票箱。
他转身下台时,视线和同样起身准备投票的李建国对上了。
李建国冲他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有些意味深长。
接下来,每个人都走上台,郑重的投下自己的一票。
秦留粮重新坐回位置上,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击着,心里默默计算着。
他的人,加上那些摇摆不定的,再加上一些看重他能力的,这一票下来,他至少能领先李建国十余票。稳了。
终于,最后一个人投完了票。
厂办主任当着所有人的面,给票箱贴上了封条,然后高声宣布,“下面,开始唱票。
为了保证公正,我们请两位同志上来监票,一位是机修车间的张主任,一位是后勤科的刘科长。”被点到名的两个人站起来,走到了主席台边上。
厂办主任撕开封条,从票箱里倒出厚厚一沓选票。
他拿起一张,高声唱道,“秦留粮,一票。”
旁边负责计票的文书,立刻在黑板上秦留粮的名字下面,用粉笔画下了一个“正”字的第一笔。
秦留粮感觉自己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但搁在膝盖上的手,还是不自觉地收紧了。
“李建国,一票。”黑板上,李建国的名字下也多了一笔。“秦留粮,一票。”“秦留粮,一票。”
“李建国,一票。”现场鸦雀无声,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黑板上。
厂办主任的唱票声在安静的会议室里回荡。
一开始,两个人的票数咬得很紧,你一票,我一票,交替上升。
秦留粮的心也跟着七上八下的。
他没想到,李建国这老小子居然有这么多铁杆支持者。
当黑板上两个人的票数都画满了五个“正”字,打成二十五平的时候,秦留粮感觉自己的后背都有些湿了。
他端起桌上的搪瓷缸子,喝了一大口凉茶,把自己内心的燥热感压一压。
他再次看向李建国,对方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好像黑板上的数字跟他没关系。
“秦留粮,一票。”“秦留粮,一票。”“秦留粮,一票。”
终于,从第二十六票开始,局势发生了变化。
秦留粮的名字被连续念到,黑板上他的“正”字飞快地增加着,而李建国的票数,则增长得越来越缓慢。
秦留粮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
他知道,大局已定了。
他重新靠回椅子上,脸上又恢复了那种稳操胜券的微笑。
那笑从容不迫,那笑志在必得。
最终,当厂办主任拿起最后一张选票时,高声宣布,“唱票结束,现在公布最终票数。”
他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了最终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