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在暴雨前的压抑暮色中穿行,一路沉默。陆沉舟的侧脸在窗外飞掠而过的路灯映照下,明暗不定,紧绷的下颌线条昭示着未曾散去的怒意与某种更深沉的情绪。顾微微蜷缩在副驾驶座上,指尖仍在微微发颤,方才生死一线的惊悸与陆沉舟展现出的、完全陌生的另一面,在她脑中交织冲撞,让她无法思考。
车子最终驶离了市区,拐入一条偏僻的沿海公路,又在一条泥泞的小道尽头停下。眼前是一栋孤零零矗立在海崖边的老旧木屋,看起来像是废弃的渔民小屋,在愈发晦暗的天色和海浪的咆哮声中,显得格外孤寂。
“下车。”陆沉舟的声音听不出情绪,率先推门下去。
顾微微跟着下车,咸腥冰冷的海风立刻灌了满口,她打了个寒噤。陆沉舟脱下身上那件沾了尘土和血迹的西装外套,随手扔在车后座,只穿着皱巴巴的白衬衫,走到木屋门前,掏出一把样式古老的黄铜钥匙,打开了那把锈迹斑斑的挂锁。
“吱呀——”木门被推开,一股潮湿的霉味混合着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屋内昏暗,只有一扇小小的、布满污垢的窗户透进微弱的天光。陈设极其简单,一张硬板床,一张瘸腿的木桌,两把椅子,一个老式铁皮炉子,再无他物。地上积着厚厚的灰尘,墙角挂着蛛网。
“暂时在这里避一避。”陆沉舟走进屋,动作熟稔地从角落一个看似废弃的木箱里摸出几根蜡烛和一盒火柴。嗤啦一声,昏黄摇曳的烛光驱散了一小片黑暗,将他挺拔却略显狼狈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墙壁上。
顾微微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进去。她看着这个与陆沉舟身份格格不入的、近乎原始的环境,心中的疑惑达到了顶点。他怎么会知道这种地方?还有钥匙?
陆沉舟点燃了炉子里残留的一些枯枝,火苗升腾,带来些许暖意。他转身,看向仍站在门口、浑身戒备的顾微微,烛光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动,映出几分难以言喻的疲惫。“进来,把门关上。外面冷。”
他的语气依旧平淡,却少了方才的凌厉,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缓和?
顾微微咬了咬下唇,最终还是迈步走了进去,反手关上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狭小的空间里,顿时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及蜡烛燃烧的噼啪声、炉火的哔剥声,还有窗外愈发清晰的海浪声和隐约的、闷雷滚过的声音。
气氛尴尬而凝滞。顾微微靠着门板,远远避开陆沉舟,目光警惕地打量着他。他正背对着她,弯腰查看炉火,白衬衫的后背被汗水浸湿了一片,紧贴着肌肤,勾勒出流畅而富有力量的肩背线条。手臂上那些新鲜的擦伤和淤青,在跳跃的火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你……”顾微微开口,声音因紧张和干涩而有些沙哑,“你的伤……”
陆沉舟动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淡淡道:“不碍事。”
又是这样。永远是这样。把一切情绪和伤痛都掩藏在冰冷的面具之下。顾微微心底那股无名火又窜了上来,夹杂着后怕、委屈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焦躁。
“那些人是谁?”她忍不住追问,声音提高了一些,“他们为什么要杀你?你到底是什么人?陆沉舟,你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陆沉舟终于直起身,转过来面对她。烛光将他半边脸映得明亮,另外半边隐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他的目光沉静地落在她脸上,那里面翻涌的情绪太过复杂,顾微微看不懂。
“知道太多,对你没好处。”他重复着之前的话,语气却不再像之前那样斩钉截铁,反而带着一丝几不可闻的叹息,“顾微微,听我一次,离开这里,回b市去。今天的事,就当没发生过。”
“没发生过?”顾微微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眼圈瞬间又红了,是气的,也是怕的,“陆沉舟,我差点死在那里!你也差点死在那里!你让我当没发生过?凭什么?!就因为你一句‘为我好’?你把我当什么?一个你可以随意安排、随意蒙蔽的傻子吗?!”
积压了太久的恐惧、愤怒、屈辱和不解,在这一刻终于爆发出来。她浑身发抖,泪水不受控制地滚落,但她死死咬着唇,不肯让自己哭出声,只是用那双盈满泪水和怒火的眼睛,倔强地瞪着他。
陆沉舟看着她通红的眼眶和颤抖的嘴唇,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紧,那股熟悉的、尖锐的刺痛再次袭来,比任何伤口都更让他难以忍受。他向前走了一步,似乎想靠近,但顾微微立刻像受惊的刺猬般向后缩去,背脊紧紧抵着冰冷的门板。
这个动作刺痛了陆沉舟。他停下了脚步,垂在身侧的手握紧又松开,最终只是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我不是那个意思。”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前所未有的挫败感,“有些事,比你想象的要复杂、要危险。我不想把你卷进来。”
“可我已经被卷进来了!”顾微微声音哽咽,“从你单方面宣布那个可笑的婚约开始!从那些莫名其妙的追杀开始!陆沉舟,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和周子轩到底有什么仇?那些要杀你的人,和周子轩有没有关系?还是说……和顾氏有关?和……我有关?”
最后几个字,她问得异常艰难。一个可怕的猜想在她脑中成形——如果那些人是冲着她来的,陆沉舟只是被她牵连……不,不会的,那些人分明是冲着陆沉舟下的死手。可如果他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集团高管,怎么会惹上这种亡命之徒?又怎么会有那样利落狠辣的身手?
陆沉舟沉默地看着她,眸色深不见底。窗外的风更急了,卷着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窗户上,像是急促的鼓点。一道惨白的闪电划破夜空,瞬间照亮了他苍白而紧绷的脸,紧接着是轰隆一声巨响的闷雷。
雷声过后,木屋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风雨声和海浪的咆哮。
良久,陆沉舟才缓缓开口,声音在雷雨声中显得格外飘忽而沉重:“顾微微,有些身份,一旦背负,就无法轻易卸下。有些路,一旦踏上,就没有回头路。我……”他顿了顿,仿佛在斟酌用词,又仿佛在忍受某种巨大的痛苦,“我并非你看到的,只是顾氏的陆沉舟。”
他抬起眼,目光如炬,紧紧锁住她:“但有一点,你记住。无论我是谁,无论我做过什么,我从未想过要伤害你。以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更不会有。”
他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剖白的力量。可这话听在顾微微耳中,却让她更加混乱和心寒。从未想过伤害她?那之前的冷漠、逼迫、掌控、乃至今天的险死还生,又算什么?
“你的‘从未想过’,就是把我当成金丝雀一样关起来?就是用婚约绑架我的人生?就是让我像今天这样,不明不白地跟着你亡命天涯?”顾微微惨然一笑,泪水滑落,“陆沉舟,你的保护,我承受不起。我要的,从来都不是这种自以为是的保护!”
陆沉舟的瞳孔猛地收缩,像是被她的话刺中了最痛的地方。他下颌线绷得死紧,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了更加深沉的沉默和一种近乎颓然的疲惫。
又是一道闪电划过,将他的身影拉得老长,投射在墙壁上,像一座孤寂的、即将崩塌的山。
“好。”良久,他哑声开口,声音低得几乎要被风雨声淹没,“等雨停,风声过去,我送你离开陵水。离开我。离得越远越好。”
说完,他不再看她,转身走到窗边,背对着她,望着窗外狂暴的、仿佛要吞噬一切的风雨。那背影挺拔依旧,却透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孤寂和……苍凉。
顾微微愣在原地,看着他与黑暗几乎融为一体的背影,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她得到了想要的“放手”,可为什么……心里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轻松,反而像破了一个大洞,呼呼地往里灌着冷风?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最终,她只是无力地滑坐在地上,抱住膝盖,将脸埋了进去。
木屋里,只剩下蜡烛燃烧的细微声响,炉火偶尔的噼啪,以及窗外那仿佛永无止境的、狂暴的风雨声。两个人,一个站在窗边,一个蜷缩在门口,近在咫尺,却仿佛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由秘密、伤害和误解筑成的深渊。
不知过了多久,风雨声似乎小了一些。陆沉舟忽然动了,他走到那个木箱前,又翻找了一下,拿出一个压缩饼干似的袋子和一个军用水壶,走到顾微微面前,放下。
“吃点东西,喝点水。”他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刻意的疏离,“保存体力。”
顾微微抬起头,眼睛红肿地看着他。他没有看她,将东西放下后,便又走回窗边,仿佛她只是一个需要暂时照料的陌生人。
看着地上那简陋的食物和水,再看看窗边那个沉默如磐石的背影,顾微微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沉入冰冷的海底。
这一夜,注定无眠。风雨敲打着木屋,也敲打在两颗同样千疮百孔、却背道而驰的心上。而远处,陵水县城闪烁的灯火,在雨幕中模糊成一片晕黄的光斑,仿佛另一个遥不可及的世界。
陆沉舟放在口袋里的手机,屏幕无声地亮了一下,又迅速暗了下去。一条加密信息悄然抵达:「目标已锁定,在‘老地方’。‘夜枭’现身,身份存疑。没有异动。请示下。」
他瞥了一眼屏幕,眸中寒光一闪而逝,迅速回复:「按兵不动,等我指令。保护好她,不惜一切代价。」
信息发送成功。他收起手机,目光重新投向窗外无尽的黑暗,眸色深沉如墨。
风暴,还远未结束。而他和她,都被卷入了风暴的最中心,谁也无法独善其身。只是,这一次,他还能像以前那样,将她牢牢护在身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