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洞里的时间像是被黏稠的黑暗和死寂凝滞了。顾微微的抽泣声早已停止，只剩下压抑的、几乎听不见的啜泣声。她蜷缩在角落，将脸深深地埋在臂弯里，仿佛要将自己与这冰冷的世界隔绝。陆沉舟的话像淬了冰的刀，一遍遍在她心头凌迟——送她走，忘记他，回到她“该在”的地方。每一个字，都在斩断她心底那丝可悲的、刚刚破土而出的、名为“奢望”的嫩芽。
陆沉舟靠坐在另一边的岩壁下，紧闭着眼，呼吸绵长，仿佛已经沉沉睡去。但顾微微知道他没有。从他紧绷的肩线和微微颤抖的指尖就能看出，他在强忍伤痛，也在承受着另一种无形的煎熬。他刚才的“交代”，与其说是告知，不如说是单方面的宣判，不容置喙，不留余地。
昏黄的野营灯光线摇曳，将两人对峙又疏离的影子投在凹凸的岩壁上，像一出无声的、令人窒息的默剧。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顾微微感觉四肢都冻得麻木，血液都凝固了，陆沉舟忽然动了一下。他抬手，似乎想按肋下的伤口，但动作在半空中停住，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又缓缓放下。他睁开眼，没有看向顾微微，而是侧耳倾听片刻，然后撑着岩壁，动作有些迟缓地站了起来。
“天快亮了。”他嘶哑地开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准备一下，我们离开这里。”
顾微微一怔，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眼神茫然。离开？去哪里？不是说要在这里待两天吗？
陆沉舟没有解释，他走到堆放物资的角落，动作利落地开始收拾。他将所剩不多的瓶装水和压缩饼干塞进背包，检查了一下那部一次性加密手机的电量，又从一个隐蔽的夹层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黑色仪器，看起来像是某种信号探测器。他开机，屏幕上闪烁起微弱的绿光，他凝神看了几秒，眉心拧得更紧。
“追兵比预想的快。”他言简意赅，将仪器收起，背好背包，然后从背包底层摸出一件折叠整齐的、深色冲锋衣，扔给顾微微，“换上。外面冷，也可能有雨。”
顾微微接过那件带着凉意的冲锋衣，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布料。这不是他的尺码，显然是早准备好的，而且……是女款。他连这个都想到了？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涌上心头。他总是这样，看似冷酷地将一切安排好，却连这种细枝末节都考虑周全，让她恨都恨不彻底。
“我们去哪？”她哑着嗓子问，没有立刻换衣服。
“转移。这里不安全了。”陆沉舟简短地回答，已经开始快速收拾自己的东西，动作间牵扯到伤口，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但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有人在这个区域做了信号扫描，虽然很微弱，但这里不能再待了。”
“信号扫描？”顾微微心头一紧，“是周子轩的人？”
“不确定。可能是他，也可能是……别的人。”陆沉舟没有看她，语气沉冷，“这片海域最近不太平。我们必须在天亮前，赶到下一个接应点。”
“下一个接应点？”顾微微抓住了关键词，追问道，“你……早就计划好了？不止这一条退路？”
陆沉舟手上动作顿了顿，终于抬眼看她。他的目光幽深，里面翻涌着顾微微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有审视，有凝重，或许还有一丝……无奈。“顾微微，”他叫她的名字，声音低哑，“有些事，知道得越少，对你越安全。穿上衣服，跟我走。现在，立刻。”
最后四个字，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瞬间将顾微微心头那点微弱的、试图靠近的念头击得粉碎。她低下头，不再追问，默默地脱下身上宽大的运动服，套上那件略显笨重但厚实防水的冲锋衣。衣服很合身，带着一股淡淡的、陌生的洗涤剂味道，显然不是新的。是谁的衣服？他之前为谁准备的？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她掐了掐手心，强迫自己不再胡思乱想。
陆沉舟也迅速换上了一套深色的户外速干衣裤，外面套上一件同色的冲锋衣，戴上帽子，几乎与洞内的阴影融为一体。他熄灭了夜营灯，岩洞瞬间陷入浓稠的黑暗，只有洞口缝隙透进来的、微弱的、铅灰色的天光。
“跟紧我，别出声。”陆沉舟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低沉而清晰。他伸出手，递向她。
顾微微在黑暗中愣了一下，才意识到他是要拉着她。她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在黑暗中摸索着，将冰凉的手放进他滚烫的掌心。他的手很大，很稳，掌心有薄茧，紧紧包裹住她冰冷的手指，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和一种……让人心悸的温度。
他牵着她，弯下腰，敏捷地钻出那个狭小的洞口。外面，天光熹微，海面上弥漫着浓重的水雾，能见度极低。潮湿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上来，顾微微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陆沉舟将她的手攥紧了些，压低声音：“小心脚下，跟好。”
他没有走回海滩的方向，而是带着她，沿着嶙峋的礁石，向着更陡峭的崖壁攀爬。湿滑的岩石和湿滑的海草让每一步都充满危险。顾微微咬着牙，紧跟在他身后，努力不让自己滑倒。陆沉舟走得很稳，即使受伤，步伐依旧稳健有力，遇到难行处，他总会先稳住自己，再用力将她拉上去。他的手始终没有松开，像一道坚固的锁链，将她牢牢锁在身边，也锁在这条不知通向何处的、危机四伏的路上。
他们沉默地在晨雾和礁石间穿行，像两只亡命的孤兽。只有急促的呼吸声、脚下碎石滑落的声音，以及远处海浪拍岸的呜咽，打破这死寂。顾微微的心跳得很快，一半是因为攀爬的费力，一半是因为未知的恐惧和……掌心传来的、他滚烫的温度。这温度透过皮肤，一路烫到心里，带来一种奇异的、不合时宜的安定感，也带来更深的惶惑。
不知爬了多久，他们绕过一个巨大的海蚀崖，眼前豁然开朗。脚下是一片相对平缓的砾石滩，前方不远处的雾气中，隐约可见一个极其隐蔽的、向内凹陷的小海湾，湾内静静停着一艘比之前那艘更小、更不起眼的、像是普通渔家用的老旧小舢板。一个穿着深色雨衣、身形佝偻、看不清面容的身影，正蹲在船边，似乎在整理缆绳。
陆沉舟停下脚步，拉着顾微微在一块巨大的礁石后蹲下，警惕地观察着四周。雾气朦胧，能见度不过十几米，除了海浪声，听不到其他动静。
“在这里等着，别动。”陆沉舟压低声音，松开了她的手。掌心骤然失去温度，顾微微心头莫名一空。
陆沉舟从怀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形似望远镜的黑色仪器，对准小舢板的方向，调整了一下。仪器发出极轻微的嗡鸣，屏幕上闪过几个绿色的光点。他仔细看了几秒，又警惕地环顾四周，确认没有异常，才收起仪器，对顾微微点了点头。
“是接应的人。走。”他重新牵起她的手，这一次，动作更快，几乎是半拖半抱着她，快速而无声地向着小舢板移动。
那个蹲在船边的身影似乎察觉到了动静，抬起头，露出一张饱经风霜、布满皱纹的老渔夫的脸，眼神浑浊，但动作麻利。他朝陆沉舟微微颔首，没有说话，只是指了指船舱，示意他们上去。
陆沉舟将顾微微扶上摇晃的船，自己紧跟而上。船舱低矮狭小，散发着浓重的鱼腥味和柴油味。老渔夫解开缆绳，用一根长竹篙在岸边一点，小舢板便悄无声息地滑出小海湾，融入了浓雾之中。发动机没有启动，显然是为了避免声音暴露。
直到小舢板完全驶离岸边，消失在茫茫雾海之中，陆沉舟紧绷的神经似乎才稍微放松了一丝。他靠在潮湿的船舱壁上，闭了闭眼，脸色在灰白的晨光中显得愈发苍白，嘴唇也失去了血色。
“你怎么样？”顾微微忍不住低声问，目光落在他一直按着的肋下。深色的冲锋衣看不出血迹，但他额角的冷汗和微微颤抖的身体，泄露了他正在承受的痛苦。
陆沉舟睁开眼，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很深，带着一种她看不懂的疲惫和……某种决绝。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转向那个沉默划船的老渔夫，用极低的声音，说了几个顾微微听不懂的、似乎带着某种口音的词语。
老渔夫点了点头，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应声，加快了划桨的速度。小舢板像一尾灵活的鱼，在浓雾弥漫的海面上悄无声息地穿行。
顾微微的心沉了下去。陆沉舟的回避，老渔夫的沉默，这诡异的气氛，都预示着前路的不寻常。她不再追问，只是抱紧膝盖，缩在船舱一角，看着外面无边无际的、灰白色的浓雾，感觉自己也像这片雾中的孤舟，不知来处，不见归途。
时间在沉默和摇晃中缓慢流逝。浓雾渐渐散去了一些，能依稀看到远处海天交接处，露出一线暗淡的铅灰色。天，快要亮了。
就在这时，一直闭目养神的陆沉舟忽然睁开眼，眸光锐利如鹰隼，猛地坐直身体，侧耳倾听。老渔夫也停下了划桨的动作，浑浊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的海面。
顾微微的心瞬间提了起来。她也屏住呼吸，努力倾听。除了海浪声，似乎……还有另一种声音，低沉、持续，由远及近，像是……引擎的轰鸣？不是小舢板这种，而是更大、更快的船！
陆沉舟脸色骤变，他迅速从怀里掏出那个黑色仪器，屏幕上的绿点已经变成了刺目的红色，正在快速闪烁靠近！
“有船！快！”他对老渔夫低喝一声，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紧绷。
老渔夫脸色也是一变，猛地加快划桨频率，小舢板歪歪斜斜地加速，试图改变方向，钻进一片更浓的雾区。但已经晚了！
左侧的雾气被猛地破开，一艘中型快艇如同幽灵般冲出，船头劈开海浪，直直地朝着小舢板冲来！快艇上没有开灯，但在渐亮的天光下，能清晰看到船头站着几个人影，手里似乎拿着……枪？！
“趴下！”陆沉舟厉喝一声，猛地扑向顾微微，将她死死地按倒在潮湿肮脏的船板上，用自己的身体严严实实地覆盖住她！
几乎是同时，“哒哒哒哒——！”刺耳的枪声划破了清晨海面的宁静！子弹如同密集的雨点，呼啸着打在小舢板周围的海面上，溅起一连串的水花！有几发子弹打在船舷上，木屑纷飞！
顾微微被陆沉舟压在身下，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的紧绷和瞬间的僵硬，也能闻到他身上浓重的血腥味和汗味混合的气息。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让她浑身冰冷，无法动弹。枪声！是真的枪声！他们被发现了！周子轩的人追来了！
“坐稳！”老渔夫嘶吼一声，不再隐藏，猛地启动了隐藏在小舢板尾部的改装过的、低噪音的马达！小舢板像受惊的箭鱼，猛地向前窜出，试图摆脱快艇的追击！
但快艇速度更快，马力更足，灵活地调转方向，紧追不舍！子弹不断射来，打在船体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噗噗”声。顾微微甚至能感觉到子弹擦过船舷带起的灼热气浪！
“走Z字形！往礁石区开！”陆沉舟在顾微微耳边急促命令，声音因压抑痛楚而变形。他一手死死护着顾微微的头，另一只手艰难地摸向腰间。顾微微从他臂弯的缝隙中看到，他掏出的不是枪，而是一个巴掌大的、黑色的、类似遥控器的东西。
老渔夫显然经验丰富，闻言立刻猛打方向舵，小舢板在海面上划出惊险的“之”字形轨迹，险险避开几串扫射的子弹，朝着不远处一片布满黑色礁石的险滩冲去！
快艇紧追不舍，但因为顾忌礁石，速度不得不放缓，射击精度也受到影响。但船上的人显然训练有素，调整了策略，子弹不再盲目扫射，而是开始有目的地封锁小舢板的前进路线和转向角度。
“低头！抓紧！”陆沉舟在顾微微耳边嘶吼，同时猛地按下了手中那个黑色装置的按钮！
“砰！砰！砰！”几声并不响亮、但沉闷异常的爆炸声从快艇侧后方不远处的海面下传来！数道粗大的水柱冲天而起，夹杂着破碎的泡沫和杂物！是水下炸弹？！
快艇显然没料到这一手，船身剧烈摇晃，追击势头为之一滞！趁着这短暂的混乱，老渔夫驾驶着小舢板，像一尾滑溜的泥鳅，猛地拐进了一片犬牙交错的礁石林！
嶙峋的黑色礁石如同迷宫，极大地限制了快艇的机动性。小舢板体积小，反而如鱼得水，在老渔夫精湛的操控下，在礁石缝隙中灵巧穿梭。快艇几次试图靠近，都被险峻的礁石逼退，只能在外围愤怒地徘徊，枪声也渐渐稀疏下来。
暂时安全了？顾微微的心跳如擂鼓，几乎要冲破胸膛。她能从陆沉舟身体的紧绷程度感觉到，危机并未解除。
果然，快艇上的人并未放弃。他们不再盲目追击，而是开始用扩音器喊话，声音经过喇叭放大，在海面上回荡，带着冰冷的杀意：
“陆沉舟！放下武器，交出那个女人！周总说了，可以留你一条全尸！”
“顾小姐，别跑了！跟我们回去，周总不会为难你！负隅顽抗，只有死路一条！”
喊话声在礁石间回荡，带着令人心悸的回音。顾微微的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周子轩！果然是他！他不仅知道了陆沉舟的身份，还锁定了她的位置！他要抓她！用她来威胁陆沉舟？威胁父亲？
陆沉舟的身体没有丝毫放松，他依旧保持着将顾微微完全护在身下的姿势，但顾微微能感觉到，他按着她头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他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别怕。”他嘶哑的声音贴着她的耳廓响起，带着血腥气，却奇异地有一种令人镇定的力量，“他们进不来。抓紧时间，我们走。”
他示意老渔夫继续深入礁石区。小舢板在狭窄的水道中艰难穿行，船底不时刮擦到水下的暗礁，发出刺耳的声音。快艇的轰鸣声和喊话声被厚重的礁石隔绝，渐渐远去，但并未消失，像阴魂不散的幽灵，徘徊在周围。
最终，小舢板在一个被巨大礁石半包围的、极其隐蔽的浅水湾停下。这里海水很浅，快艇绝对无法进入。老渔夫熄了马达，小舢板随着波浪轻轻摇晃。
陆沉舟这才缓缓松开顾微微，撑起身子。他的动作有些踉跄，脸色苍白如纸，额头上全是冷汗，嘴唇被他咬出了血印。他肋下的伤口，恐怕在刚才剧烈的颠簸和扑倒中再次崩裂了。
“你……”顾微微想问他怎么样，却被他一个眼神制止。
陆沉舟警惕地观察着外面的情况，对老渔夫打了个手势。老渔夫点点头，从船舱底部摸出一个防水的密封袋，递给陆沉舟。
陆沉舟接过，快速打开，里面是两套普通的渔民衣服，还有些零散的现金、一张新的、皱巴巴的地图，以及一把小巧的、闪着幽蓝金属光泽的……手枪。
看到枪的瞬间，顾微微的呼吸一滞。
陆沉舟拿起枪，动作熟练地检查了一下弹夹，然后将其别在后腰，用衣服下摆盖住。他将其中一套渔民衣服递给顾微微，声音低沉急促：“换上。我们不能再走水路。从这里上岸，穿过这片山林，大概半天路程，有一个小镇。我们在那里有另一个接应点。”
他边说，边开始脱自己身上的冲锋衣，准备换上那套破旧肮脏的渔民装。动作间，肋下深色的布料颜色明显更深了——那是血。
顾微微接过衣服，手指冰凉。她看着陆沉舟苍白的脸和隐忍痛楚的神情，看着那不断渗血的伤口，又看看外面可能还游弋着的、荷枪实弹的追兵，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他们……会追上来吗？”她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问。
陆沉舟换衣服的动作顿了一下，抬眼看她。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冰冷的杀意和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会。所以，我们要快。”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一字一句，像冰锥砸进顾微微心里，“记住，顾微微，从现在起，我们没有退路。要么走出去，要么，死在这里。”
死在这里。四个字，轻飘飘的，却重若千钧，压得顾微微几乎喘不过气。她看着陆沉舟毫无血色的脸，看着他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绝，忽然明白，这不再是一场单纯的逃亡，而是一场你死我活的生存之战。而她和陆沉舟，已经被逼到了悬崖边缘。
浓雾未散，杀机已至。茫茫大海，环伺强敌。他们能逃出生天吗？前方等待他们的，是绝地逢生，还是万劫不复的深渊？顾微微不知道。她只知道，握在手中的粗布衣服，冰冷刺骨，而前路，是一片更加浓重、更加凶险的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