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惊鸿那句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话，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瞬间让整个惊鸿院的内室炸开了锅。
“金钏？”老夫人浑浊却锐利的目光如鹰隼般猛地射向柳姨娘身后，那个穿着体面、此刻却面无人色的大丫鬟。
金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下意识地望向柳姨娘，眼中满是惊惧与求救。
柳姨娘心头狂震，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天灵盖。她强压下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惊骇，脸上瞬间堆砌起被污蔑的震惊与委屈，声音拔高，带着尖锐的哭腔：“大小姐！您……您这是病糊涂了不成？金钏是妾身的贴身丫鬟，一向安分守己，怎会与这等腌臜之物有关？您便是对妾身有所不满，也不能如此空口白牙地污蔑好人啊！”她说着，竟真的挤出了几滴眼泪，转向老夫人，“老夫人明鉴！这……这定然是有人蓄意陷害！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她不能慌，绝不能慌！只要李婆子那边不松口，没有确凿证据指向金钏，单凭沈惊鸿一句“好像见过类似的”，她就有办法搅浑这潭水！
沈惊鸿将柳姨娘的色厉内荏与金钏的魂不附体尽收眼底，心中冷笑。她并未与柳姨娘争辩，只是仿佛因激动而气息更加急促，剧烈地咳嗽起来，苍白的脸颊泛起病态的潮红，整个人虚弱得仿佛下一刻就要再次晕厥过去。
揽月立刻会意，一边轻拍沈惊鸿的背心为她顺气，一边带着哭音急急道：“老夫人！小姐方才醒来，神思恍惚，断不会胡乱指认！奴婢……奴婢也记起来了！前几日奴婢去库房领月例，路过花园时，确实见过金钏姐姐拿着一个类似的胭脂盒在把玩，当时日光下那盒子边缘镶嵌的细小珍珠反光，奴婢还多看了两眼，绝不会认错！就是这种小巧精致，盒盖上有缠枝莲纹的！”
揽月的补充细节，如同又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柳姨娘的心上。她千算万算，没算到揽月这个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丫头，观察竟如此细致！
老夫人脸色铁青，目光在柳姨娘、金钏以及那证物胭脂盒上来回扫视，胸膛因怒气而微微起伏。她掌管后宅几十年，什么阴私手段没见过？眼下人证（沈惊鸿、揽月）物证（胭脂盒）俱在，指向明确，柳姨娘那番辩白在她听来，苍白无力至极！
“好！好一个安分守己！”老夫人声音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林嬷嬷，给我搜！搜金钏的身，搜她的住处！任何角落都不许放过！”
“是！”林嬷嬷应声上前，带着两个婆子毫不客气地将瘫软在地的金钏架了起来。
“不！不能搜！老夫人，这是污蔑！是陷害啊！”柳姨娘扑上前想要阻拦，却被老夫人身边另一个得力婆子拦住。
“柳氏！”老夫人厉声喝道，“清者自清！若金钏是清白的，搜一搜又何妨？你如此阻拦，莫非是做贼心虚？”
柳姨娘被噎得哑口无言，只能眼睁睁看着金钏被拖下去，一颗心直坠冰窟。她此刻只能寄希望于金钏足够机灵，早已将可能存在的痕迹处理干净。
内室一时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只剩下沈惊鸿偶尔压抑的低咳声，以及柳姨娘粗重不安的喘息声。周大夫垂首侍立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心中却是波澜起伏。这位大小姐……手段当真了得！这装病引蛇出洞，一击即中，怕是早有谋划。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林嬷嬷去而复返，手中捧着一个用帕子包着的小布包。她面色凝重，将布包呈给老夫人：“老夫人，老奴在金钏枕头下的暗格里，找到了这个。”
老夫人接过，打开布包，里面赫然是几锭分量不小的银元宝，以及一张……盖着“凝香斋”印鉴的票据存根！上面模糊能看清购买的物品正是“鎏金珍珠胭脂盒”一枚，日期就在数日之前！
“凝香斋……”老夫人捏着那张票据，指尖因用力而泛白。京城谁人不知，凝香斋是达官显贵女眷最爱光顾的胭脂水粉铺子，价格昂贵，绝非一个丫鬟能用得起的地方！金钏一个月的月钱，怕是连这盒子上的一颗珍珠都买不起！
“贱婢！你还有何话说？！”老夫人将票据狠狠摔在金钏面前。
金钏面如死灰，整个人瘫在地上，连求饶的力气都没有了。
就在这时，之前去大厨房绑拿李婆子的健仆也回来了，禀报道：“老夫人，李婆子带到！只是……属下们去拿人时，这婆子正收拾细软，企图从后门溜走！”
话音未落，一个身材肥胖、头发散乱、被反绑双手的婆子就被推搡了进来，正是李婆子。她一见这阵仗，尤其是看到跪在地上如同烂泥的金钏和脸色惨白的柳姨娘，顿时吓得屁滚尿流，不等审问，就磕头如捣蒜般嚎叫起来：
“老夫人饶命！老夫人饶命啊！不关奴婢的事！是……是金钏姑娘！是金钏姑娘前日找到奴婢，给了奴婢二十两银子，让奴婢今日巳时三刻，趁着大小姐院中人少，将这胭脂盒里的东西在窗外墙根下点燃！她说……她说这只是让人闻了精神不济的寻常香料，奴婢不知道这是害人的东西啊！奴婢贪财，奴婢猪油蒙了心！求老夫人开恩！求大小姐开恩呐！”
李婆子的供词，如同最后一块拼图，将整个阴谋清晰地勾勒出来——金钏通过凝香斋购买特殊胭脂盒（内含诡谲香料），利用李婆子对惊鸿院路径熟悉的便利，让她在特定时间于沈惊鸿窗外点燃，意图诱发沈惊鸿“旧疾”，其心可诛！
“柳、如、芸！”老夫人猛地转向柳姨娘，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滔天的怒火，“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金钏是你的贴身大丫鬟，若无你的指使，她哪来的胆子？哪来的银钱去做这等谋害主家嫡女的下作之事？！”
“妾身……妾身不知……妾身真的不知啊！”柳姨娘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泪如雨下，此刻她是真的慌了，怕了，“定是金钏这贱婢自己起了歹心！与妾身无关！老夫人，您要相信妾身啊！”
“事到如今，你还敢砌词狡辩！”老夫人怒极，抓起手边的茶盏就狠狠摔在柳姨娘身前，瓷片四溅，茶水溅湿了柳姨娘的裙摆，吓得她尖叫一声。
“祖母……”就在这时，沈惊鸿气若游丝地开口，她挣扎着想要坐起，揽月连忙扶住她。她看向老夫人，眼中含着水光，带着后怕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冷静，“孙女儿相信……柳姨娘或许……或许只是一时糊涂。只是，这香料如此歹毒，若非周大夫在此，及时察觉，孙女儿恐怕……恐怕就……”她说着，又是一阵急促的咳嗽，说不下去，只是脆弱地靠在揽月肩头，身体微颤。
她这话，看似在为柳姨娘求情，实则是火上浇油！点明了此事不仅是内宅倾轧，更是涉嫌杀人害命！而且，特意点出周大夫，更是将此事定性，再无转圜余地。
果然，老夫人闻言，眼神更加冰冷。她可以容忍妾室争宠耍点小手段，但绝不容许有人危及嫡系子孙的性命，尤其是她最看重的嫡长孙女！这已触碰了她的逆鳞！
“好一个一时糊涂！”老夫人深吸一口气，不再看哭得梨花带雨的柳姨娘，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裁决，“柳氏御下不严，纵容贴身丫鬟行此恶毒之事，难辞其咎！即日起，剥夺其管家之权，禁足于落霞苑，无我命令，不得踏出半步！一应份例，减半！”
“老夫人！”柳姨娘惊骇抬头，剥夺管家权，禁足，减份例……这等于彻底将她打入了冷宫！
老夫人却不理她，继续下令：“贱婢金钏，心肠歹毒，谋害主子，罪无可赦！拖出去，重打五十大板，发卖苦寒之地！李婆子，贪财忘义，助纣为虐，打三十大板，撵出府去，永不录用！”
“不——！”金钏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直接被婆子堵了嘴拖了下去。李婆子也面如土色，被拖走时已是烂泥一摊。
处置完明面上的人，老夫人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目光扫过屋内噤若寒蝉的众人，最后落在沈惊鸿身上，语气缓和了些：“鸿儿，你受委屈了。好好歇着，周大夫，务必用最好的药为大小姐调理身子。”
“孙女儿谢祖母做主。”沈惊鸿虚弱地应道。
老夫人点点头，在林嬷嬷的搀扶下起身，冷冷瞥了一眼失魂落魄的柳姨娘：“还愣着做什么？把她带回落霞苑！”
一场风波，看似以柳姨娘的惨败和沈惊鸿的大获全胜而暂告段落。惊鸿院很快恢复了表面的平静，下人们手脚麻利地收拾着残局，但空气中弥漫的那股肃杀与暗流，却久久未散。
内室重新安静下来。
沈惊鸿屏退了其他下人，只留下揽月和司棋。她脸上的虚弱潮红迅速褪去，眼神恢复了一片清明冷静，哪里还有半分病态。
“小姐，您真是神机妙算！”司棋忍不住低声赞道，眼中满是钦佩，“柳姨娘这次可是栽了个大跟头！”
揽月却微微蹙眉，低声道：“小姐，柳姨娘根基颇深，虽被禁足剥夺管家权，但未必没有东山再起之日。而且，方才冷锋大哥传来的消息……”她将赵管事家的李氏企图逃跑被截下的事情再次禀报。
沈惊鸿端起揽月重新沏好的热茶，轻轻吹了吹浮沫，唇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禁足落霞苑？这不过是开始。”她淡淡道，“柳氏经营多年，岂会只有一个金钏？拔除了她的爪牙，剪除了她的羽翼，让她变成聋子瞎子，才是真正让她绝望的开始。”
她的目光透过窗棂，望向落霞苑的方向，眼神幽深如古井。
“至于赵管事家的……”沈惊鸿轻轻抿了一口茶，茶香氤氲中，她的声音带着一丝玩味，“她不是想跑吗？那就让她‘跑’。”
揽月和司棋皆是一怔，不解其意。
沈惊鸿放下茶盏，指尖在桌面上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告诉冷锋，找个机会，‘疏忽’一下，放李氏离开。”
“小姐，这是为何？若是让她跑了，或是去给背后之人报信……”司棋急道。
“她跑不了。”沈惊鸿语气笃定，“我要的就是她去报信。她背后之人，见事情败露，心腹（金钏）被处置，另一个棋子（李氏）又仓皇出逃，会如何？”
揽月眼睛一亮：“会自乱阵脚！甚至会……杀人灭口！”
“不错。”沈惊鸿赞许地看了揽月一眼，“只有让鱼儿动起来，我们才能看清这潭水底下，究竟还藏着哪些魑魅魍魉。李氏，就是那块最好的试金石，也是……钓出更大鱼的香饵。”
她布局良久，岂会只满足于扳倒一个柳姨娘？柳姨娘背后，是否还有其他人？母亲当年的死，那皇家秘药的线索……这一切，都如同隐藏在迷雾中的蛛网，她需要顺着这些颤动的丝线，一步步摸清全貌。
惊雷已炸响，端倪初显露。但这，仅仅是她凤临天下之路，清扫庭阶的第一步。
暗流，正在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更加汹涌地汇聚。而执棋之人，已然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