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杏叶筛落的晨光在青石板上跳跃,中央广场上弥漫着草木清气与年轻学子们吐纳时呼出的温热气息。张灵枢盘坐高台,青衫拂过蒲团边缘,面前摊开一卷泛黄竹简,墨迹古拙,正是《文始真经》首章。
“道不可言,言而非也。”他声音清越,穿透薄雾,“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焉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
台下百余名学子凝神静听。卡尔文·铁橡坐在前排,粗粝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膝头粗布裤的褶皱;贵族少女伊莎贝拉托腮沉思,羽毛笔尖悬在羊皮纸上方;平民出身的安德烈眉头紧锁,显然在艰难咀嚼这迥异于魔法咒语直白逻辑的玄奥。
张灵枢目光扫过全场,在第三排边缘稍作停顿。那里坐着一个身披素白麻布斗篷的身影,兜帽压得很低,只露出线条刚毅的下颌。但那双隐在阴影中、曾于黑石镇危墙下共同对抗魔物的灰蓝色眼睛,张灵枢绝不会认错——
罗兰。
圣殿骑士并未如驿馆初见时那般身着符文重甲,此刻收敛了所有锋锐气息,如同最普通的旁听者。当张灵枢讲到“大道泛兮,其可左右”时,罗兰搁在膝头的手掌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待解析“上德不德,是以有德”时,他紧绷的肩线微微松弛,仿佛被某种深埋的共鸣触动。
日影西移,最后一缕金光掠过竹简。张灵枢合拢书卷:“今日到此。苏塔,引大家行‘坐忘’之法。”
苏塔应声上前,碧绿眼眸扫过全场,双手结印:“收视返听,心息相依。”柔和的引导声如清泉流淌,学子们渐入忘我之境。
张灵枢起身走向边缘,对那白斗篷身影微微颔首:“故人远来,请静室一叙。”
观星阁顶层的静室,松木香气与旧书卷气息交融。两盏清茶白雾袅袅,隔开一张梨木小几。
罗兰终于掀开兜帽,露出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一道新愈的疤痕斜贯左眉骨,为原本端正的轮廓添了几分冷硬。他端起粗陶茶杯,指腹摩挲杯壁:“黑石镇一别,没想到再见是在这里。”声音沙哑,似掺了铁砂,“你教那些孩子的东西…很危险。”
“道法自然,如水随形。”张灵枢看着杯中舒展的茶叶,“在黑石镇,我说‘万物有灵’,在此处讲‘无为’,是让他们放下对力量的执念。语境不同,枝叶自异,根脉却同。”
罗兰喉结滚动,灰蓝眼眸直视张灵枢:“‘道在神先,神亦在道中’——前日广场上这句,我在港口都听见了。”他放下茶杯,杯底磕碰几面发出轻响,“圣光教义里,神是创世之源,是法则本身。你这说法…是把神降格为道的一部分。”
“非是降格。”张灵枢指尖蘸茶水,在几面勾画阴阳鱼,“譬如江河奔涌是‘道’,浪花翻卷是‘神’。浪花因江河而生,离了江河便成无源死水。此非高下,乃本末。”
“但信徒眼中,浪花就是神迹!”罗兰突然倾身,眼中迸出灼热光芒,“港口那天,卢卡斯大人掌心圣光倾泻,瘸子站起,病童苏醒!千万人跪地痛哭,高呼神恩!你告诉他们这不过是‘道’自然显化的一部分,等于抽走了他们苦难中唯一的支柱!”他指节捏得发白,“那些贫民窟的母亲,那些矿洞里断腿的工人…圣光治愈术是他们黑暗里唯一的光!你现在说这光不是来自至高神,而是什么…天地运转的规律?”
张灵枢沉默片刻,茶烟在他眉目间缭绕:“若那光真能普照众生,贫民窟何以仍有冻骨?矿洞断腿者,为何只见主教坐金车?”他抬眼,目光如淬火寒冰,“神迹若只择人而显,与贵族魔法师圈养的治愈精灵何异?我授道法,正是要告诉他们——人人皆可引气强身,不必跪求神恩。”
“人人皆可?”罗兰嗤笑一声,猛地扯开左臂麻布衣袖。狰狞的魔纹从肘部蔓延至肩胛,皮肉如被烙铁灼烧过般凹凸焦黑。“看见了吗?三年前北境剿灭食尸鬼巢穴,我被邪能侵染!圣殿牧师用尽神术,只能延缓腐蚀!”他胸口剧烈起伏,“是卢卡斯大人途经北境,一指圣光才压下这魔毒!若按你的道法,我是不是该坐着等死,等那劳什子‘气’自己来净化邪能?!”
静室里只剩粗重的喘息声。魔纹在昏暗光线下蠕动,散发出硫磺般的腥气。
张灵枢凝视那狰狞伤口,忽然并指如剑,快如闪电点向魔纹中心!罗兰本能后缩,却快不过那青芒乍现的指尖。
“滋——”
青白电光没入焦黑皮肉,魔纹如活物般剧烈抽搐!罗兰闷哼一声,额角渗出冷汗,却惊觉蚀骨之痛骤减。张灵枢指尖青光流转,细若游丝的雷霆之力如织网般渗入魔纹脉络,所过之处黑气溃散。
“你…”罗兰瞪大眼睛。
“道法非是空等。”张灵枢收指,面色微白,“需以意志为引,以气血为柴。你经脉被圣光术强行拓宽又遭邪能淤塞,如河道积淤。方才我以雷炁疏通主脉,若你愿修‘五雷正法’筑基篇,三月内可驱尽余毒。”
他蘸取茶水,在几面画出简易行气图:“震为雷,属木。你肺脉有旧伤,金弱难生水,故水不涵木,雷炁不稳。当先壮肺金…”笔尖勾勒出几条气脉走向,正是罗兰在北境落下的暗伤所在!
罗兰怔怔看着几面水痕,仿佛第一次认识眼前之人。许久,他颓然靠回椅背,扯下衣袖盖住魔纹:“…没用。教会不会允许圣殿骑士修习异端法门。”他灰蓝眼眸蒙上阴翳,“卢卡斯大人看你的眼神…像看祭坛上待宰的羔羊。”
他猛地抬头,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钉:“收手吧,张灵枢!带着你的人离开王都!‘道在神先’这种话,在圣光教廷眼里就是最恶毒的亵渎!他们现在不动你,是因为大皇子死保,是因为还没拿到确凿的‘勾结邪魔’证据!等沃伦特案的联合调查团找到机会——”
窗外暮钟轰鸣,惊起一群归鸦。罗兰在钟声里起身,白麻斗篷裹住一身寒意:
“圣焰焚异端时,从不管那火是不是‘道’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