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刺史府出来,宁州街头行人稀疏,偶有三两路人擦肩而过,话语间尽是窃窃私语。
郑闲耳尖,隐约听了个大概——既不是新上任的刺史段志感,也不是城外那支威名赫赫的征北军,而是那五千被征调的民夫。
平安归来的,赏田十亩;战死或残疾的,赐地二十亩。
路人的语气里,羡慕夹杂着悔恨,悔当初刺史府征人时,他们躲得比谁都快,生怕被拉去送死。
郑闲嘴角微扬,露出一抹笑。
他低头瞥了眼怀里的地契,沉甸甸的,仿佛握住了五千人的命途。
回到征北军大营,他把地契往桌上一拍,朝尉迟宝林、秦怀玉、程处亮三人道:“明天调五百禁军,再从征北军中调些人手,把这些田地分下去。记住,务必公平,亲自交到每个人手上,差一亩都不行。”
三人对视一眼,尉迟宝林挠了挠头,咧嘴道:“郑兄弟,这么大的功劳,你咋不自个儿去露脸?分田这事儿,多少人抢着干呢!”
尉迟宝林也皱眉,粗声粗气地附和:“郑兄弟,俺觉得你还是亲自出面的好!”
郑闲摆摆手,笑得云淡风轻:“我明天得去趟刘家村找三娃子,早就说话的,既然答应了,就不能食言!”
征北军在宁州城,只休整一日时间。
后天便要启程回长安。
郑闲答应要帮三娃子娘看病,便只能明天去。
秦怀玉眯着眼,上下打量郑闲,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郑兄弟,看病让张文仲去就行,何必亲力亲为?”
郑闲斜靠在椅子上,神情微微凝重,“他们是因为我的一句话,才离开宁州,背井离乡的前往泾州,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活着回来,能帮一把,就帮一把!”
三人一一怔,明白了郑闲的想法,便不再说什么。
夜色渐深,营帐外寒风呼啸,郑闲裹紧了披风,脑海里却不由浮现三娃子那张脏兮兮却满是真诚的脸。
还有他蹲在地上,无声恸哭的凄惨。
不止是三娃子。
还有很多很多。
有些他甚至已经记不清他们的长相。
唯一记住的,便是他们跟着自己,一路北上。
黑虎山,泾州,大决战……
第二天清晨,郑闲只带了薛仁贵、苏定方、王玄策、刘仁愿四人,骑马直奔刘家村。
晨雾未散,官道上马蹄声清脆,郑闲卸下大将军战甲,一身青衫,眉宇间却多了几分倦意。
昨晚他翻来覆去没睡好,这次征北军无疑是大胜。
可又有谁,记得那些牺牲的将士以及默默无名的民夫?
刘家村的村口,晨雾还未完全散去,薄薄的雾气像纱幕般笼罩着田野,远处的鸡鸣犬吠隐约可闻。
郑闲一行五人刚下了官道,马蹄踏上村头的土路,便瞧见一片黑压压的人头攒动。
村口的老槐树下,老刘头挺着胸膛,双手叉腰,像是得胜的将军,朝四周那些探头探脑的村民嚷嚷:“咋样?俺就说郑大人会来吧!你们这些个眼皮子浅的,还不信俺老刘的话?哼,郑大人可是皇帝陛下亲封的大唐第一才子!”
旁边站着的老头嘿嘿笑着,嘴里叼根草棍,斜眼瞅着老刘头:“啧啧,老刘头,你可别把牛皮吹破了。我可是听说,郑大人是来给三娃子他娘看病的,又不是专门来看你的!”
他这话虽带着几分揶揄,可语气里藏不住艳羡。
毕竟,老刘头这些被征调的人,可是每人至少得了十亩田地。
老刘头更是走了狗屎运,自己屁事没有,儿子虽然受了重伤,但活了下来。
一下子就白捡了三十亩地。
那可是三十亩地啊。
他们刘家村地最多的刘秀才,名下也只不过有五十亩地。
老刘头这家伙,一下子就从只有两亩薄田,成了刘家村第二多的人。
三娃子站在老刘头身后,瘦弱的身子裹在破旧的麻布衣里,双手不安地绞着,郑大人,真的会来吗?
他的眼神时不时偷偷瞄向官道尽头,直到瞧见郑闲那熟悉的身影,才猛地抬起头,眼睛亮得像夜空中的星星。
他想迎上去,可脚下像生了根,愣是没迈出一步。
当初的一句戏言,郑大人却真的来了。
郑闲翻身下马,薛仁贵几人紧随其后,气势不凡。
村民们见了这阵仗,议论声更大了,有人低声嘀咕:“这少年郎就是郑大人?瞧着比我家二狗子还小两岁呢!”
还有人酸溜溜道:“哼,人家郑大人不过是看着三娃子可怜,过来看病,瞧把老刘头得意的,尾巴都翘天上去了。”
郑闲却没理会这些闲言碎语,他径直走到老刘头跟前,微微一笑:“老刘头,三娃子呢?”
声音温和,却带着一股让人无法忽视的威严。
在军中摸爬滚打三个月,郑闲早就不是当初在长安城的那个文弱书生,自带一股英气。
即便是面对李靖,尉迟敬德,张公瑾那些大唐名将,都毫不胆怯。
更何况是这些普通的村民。
老刘头忙不迭地侧身,指着三娃子道:“在这儿在这儿!三娃子,还不快过来给郑大人磕头!”
三娃子一个激灵,扑通跪下,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嘴里哆哆嗦嗦道:“郑、郑大人,您真来了……俺、俺娘她……”
说到这儿,他喉头一哽,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郑闲皱了皱眉,俯身一把将三娃子拉起来,拍了拍他肩上的尘土:“男儿有泪不轻弹,带我去看看你娘。”
他语气虽淡,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道。
三娃子愣了愣,抹了把脸,忙不迭点头,带着郑闲往村里走去。
身后,村民们你推我搡地跟上来,老刘头,赖头刘等跟过郑闲的刘家村人,挡在郑闲四周,护送着郑闲一路朝村里走去。
三娃子的家在村子最深处,一间破败的茅草屋,屋顶的茅草稀稀拉拉,风一吹就簌簌往下掉。
推开柴门,一股潮湿的霉味扑鼻而来,屋里光线昏暗,只有一张歪斜的木床,床上躺着个瘦骨嶙峋的老妇人,脸色蜡黄,气息微弱。
三娃子扑到床边,低声喊了句“娘”,老妇人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郑闲皱眉,示意薛仁贵把随身带的家庭急救箱拿过来。
他蹲下身,仔细为老妇人检查,眉头越皱越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