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色尚早,长安东市还未到最热闹的时候,闲云商会门前却已是人声鼎沸,围得水泄不通。
张集一张脸惨白如纸,眼下是浓重的青黑,仿佛一夜未眠。
他身着京兆府少尹的官袍,本该是威风凛凛,此刻却像是套着一副沉重的枷锁,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身后,几十名京兆府的衙役手持水火棍,面色肃然地列成两队,将商会的大门团团围住。
如此大的阵仗,立刻引来了无数百姓的围观。
人群中,几个穿着普通,眼神却异常活络的汉子,正悄悄地煽风点火。
“哎,你们听说了吗?这闲云商会的东家,叫郑闲的,得罪了清河崔氏!”
一个尖嘴猴腮的男子压低声音,却又确保周围几个人都能听见。
“崔氏?我的天,那可是五姓七望之一啊!这郑闲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旁边立刻有人搭腔,满脸震惊。
“谁说不是呢!我听说啊,他不光得罪了崔家,还把王家和卢家也给惹毛了!你们看,京兆府都出动了,这事儿小得了吗?”
“我就说嘛!一个泥腿子,凭什么搞出这么好的纸?还卖那么贵!背后肯定有见不得人的勾当!”
另一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农人打扮的男子,此刻却义愤填膺地说道,“说不定是偷了谁家的方子!这种人,就该抓起来,好好审审!”
一时间,流言四起。
“奸商!”
“忘恩负义的东西!”
“查封他!把他的家产都抄了!”
不明真相的百姓最容易被煽动,各种难听的揣测和谩骂声汇成一股浊流,朝着闲云商会的大门冲击而去,仿佛要将这块崭新的金字招牌彻底淹没。
然而,与门外的喧嚣嘈杂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商会内的沉静。
郑闲就坐在大堂正中的一张太师椅上,手里捧着一杯热气腾腾的清茶。
茶雾袅袅升起,模糊了他脸上的神情,却掩不住他眼底的那份从容与淡然。
他甚至还有闲心,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吹了吹,浅啜一口,仿佛门外那些衙役和喧闹的人群,不过是窗外的一阵恼人的秋风。
“哐当!”
商会的大门被衙役粗暴地推开,张集带着一身寒气,硬着头皮走了进来。
他一眼就看到了安坐堂中的郑闲,那份镇定自若刺得他眼睛生疼。
“郑闲!”
张集强撑着官威,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你好大的胆子!有人举报你闲云商会偷漏税款,并且私印禁书,妖言惑众!本官奉命前来,查封店铺,缉拿人犯!来人啊!”
他身后的衙役们发出一声呐喊,就要上前。
“张少尹,何必这么大火气?”
郑闲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门外的嘈杂。他抬起眼皮,目光平静地落在张集身上,“查封?缉拿?不知道张少尹手上,可有朝廷的正式公文?”
张集心头一颤,下意识地握紧了怀里那份由崔仁师逼着他签发的文书。
那东西,在别处或许管用,但在真正的大人物面前,就是一张废纸。
他深吸一口气,决定换个法子。他挥手让衙役暂退,自己上前几步,压低了声音,脸上挤出一丝难看的笑容:“郑掌柜,你是个聪明人。明人不说暗话,你得罪了谁,你自己心里清楚。清河崔氏,太原王氏,范阳卢氏,哪一家是你惹得起的?今天,我给你指条明路。你现在立刻关了铺子,亲自去崔府负荆请罪,再将这雪花纸的方子献上去。我保你,今天这事就算了了。否则……哼,这京兆府的大牢,进去了可就没那么容易出来了!”
这番话,软硬兼施,威逼利诱,已经是张集能想到的最好说辞。
郑闲闻言,却笑了。
他站起身,缓步走到张集面前,那双深邃的眸子仿佛能看穿人心。
“张少尹,你看看你,汗都下来了。”郑闲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怜悯,“你觉得,我郑闲是吓大的?还是说,你觉得你背后那些人,真能一手遮天?”
“你……你大胆!”张集被他看得心头发毛,色厉内荏地后退一步。
就在这时,门外的人群突然一阵骚动,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分开了。
一个声音尖细却极具穿透力,盖过了所有的喧嚣:“圣旨到——!”
在场所有人,包括张集和他的衙役们,全都浑身一僵,猛地转过头去。
只见一名身穿内侍省服饰的年轻太监,手捧一卷明黄色的绸缎,在一队宫中禁卫的护卫下,昂首阔步地走了进来。他看都没看张集一眼,径直走到郑闲面前,朗声道:“陛下口谕!闻闲云商会雪花纸精良,特命尔即刻备上等雪花纸五万张,以供翰林院及宫中所需!不得有误!另,陛下言,此乃利国利民之物,着京兆府妥善保护,若有宵小之辈胆敢滋扰,严惩不贷!”
“严惩不贷”四个字,如四记重锤,狠狠砸在张集的心口上!他的脸瞬间血色尽失,嘴唇哆嗦着,连“臣……接旨”都说不出来。
然而,这仅仅只是个开始。
太监的话音未落,又一个洪亮的声音在门口炸响:“卫国公府管事,奉我家国公之命,前来订购雪花纸两万张!我家国公说了,谁敢动郑闲小兄弟一根毫毛,先问问他手里的刀答不答应!”
紧接着,另一个粗豪的嗓门也吼了起来:“卢国公府在此!俺家老国公说了,这纸他老人家看着顺眼,先来三万张!哪个不长眼的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俺家老国公的板斧,可有些年头没见血了!”
一个代表皇帝,一个代表大唐军神李靖,一个代表混世魔王程咬金!
三座大山,轰然压下!
张集呆立当场,如遭雷击。他手里的那份拘捕文书,此刻仿佛有千斤重,却又轻飘飘地从他颤抖的手中滑落,掉在地上,发出微不可闻的声响。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回响。
完了。
全完了。
崔仁师……你这个蠢货……你把我害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