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闲仿佛没有看到孙伯礼脸上的惊骇,只是淡淡地对李虎吩咐道:“把人看好,账本收妥。另外,让他把这些年刺史大人通过他安插在清河县各处的眼线、棋子,都一一写下来。我要一份完整的名单。”
“是!”李虎领命,转身又进了县衙。
直到李虎的身影消失,孙伯礼才缓缓回过神来。
他看着郑闲,眼神已经彻底变了。
从审视、试探,变成了敬畏,甚至……是恐惧。
眼前这个年轻人,算计之深,手段之狠,简直匪夷所思。
他不是在被动接招,他从一开始,就是冲着置人于死地去的!
他砸闻鼓,占县衙,看似是将自己逼入绝境,实则是布下了一个天罗地网,就等着刺史这条大鱼一头撞进来!
“现在,孙先生觉得,这猴脑……好吃吗?”郑闲的脸上重新挂起了那副温和的笑容,仿佛刚刚谈论的,不过是街边的寻常小吃。
孙伯礼喉结滚动,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他缓缓端起面前那杯已经有些凉了的茶,不再有丝毫犹豫,一饮而尽。温热的茶水顺着喉咙滑入腹中,也仿佛浇灭了他心中最后一丝摇摆不定的火苗。
他将茶杯重重地放在桌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嗒”响。
“好茶!”孙伯礼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整个人的气势都为之一变,原本的精明和算计,此刻都化作了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这杯茶,孙某喝了!不知公子这出惊天大戏,还缺不缺一个……摇旗呐喊,擂鼓助威的?”
他知道,一旦上了郑闲这条船,便再无回头路。要么,跟着他一飞冲天,将孙家带到前所未有的高度;要么,就和他一起,在这场豪赌中粉身碎骨。
但富贵,本就是险中求!
郑闲笑了,笑得十分开怀。
“摇旗呐喊还不够。”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摇了摇,“我要孙先生帮我,把这个台子,搭得更高,更高!高到让整个青州,甚至让那位远在长安的圣上,都能清清楚楚地看到这出好戏!”
孙伯礼精神一振,立刻躬身道:“请公子示下!”
“刺史想封锁清河,那我们就偏偏要让清河县的消息,传遍整个青州。”郑闲的眼中闪烁着冰冷而兴奋的光芒,“孙先生在清河县人脉广博,我要你立刻去做三件事。”
“第一,联络县中那些同样被刺史打压,心怀怨愤的士绅、商贾。告诉他们,吴县令已经完了,刺史在清河的爪牙即将被连根拔起。想活命,想保住家业,就该知道现在该站到谁这边。”
“第二,把你的人都散出去,去青州府,去周边各县,去所有能去的地方。我要你散布一个消息,就说清河郑氏不堪刺史盘剥,愤而反抗,已经扣下了吴县令,并且掌握了他与刺史勾结的铁证。记住,要把话说得越凶险越好,要让所有人都觉得,清河县已经成了一个火药桶,一点就炸!”
“至于第三……”郑闲顿了顿,嘴角的笑意更深了,“我要先生帮我写一份请柬,送去崔家。”
“崔家?”孙伯礼一愣,随即恍然大悟,“公子是说……清河崔氏?”
“没错。”郑闲点了点头,“告诉崔家家主,就说我郑闲,在城外翠云楼备下薄酒,想请他……共赏一场大戏的开锣。”
孙伯礼的心脏猛地一跳。
清河崔氏,那可是真正的百年望族,虽然比不上荥阳郑氏那般显赫,但在整个青州地界,也是跺一跺脚,官场都要抖三抖的存在。刺史之所以不敢直接对崔家动手,而选择拿看似最弱的郑闲开刀,也正是因为忌惮崔家的势力。
郑闲此举,是要将崔家也拉下水!
“公子高明!”孙伯礼抚掌赞叹,“刺史最怕的,就是我们与崔家联手。我们越是如此,他就越会投鼠忌器,不敢轻易派大军前来。这便为我们争取了宝贵的时间!”
“时间?”郑闲摇了摇头,纠正道,“不,我不是要争取时间。”
他站起身,走到栏杆边,俯瞰着下方已经重新恢复了些许秩序,却依旧暗流涌动的街道。
“我是要告诉刺史大人,他只有两个选择。”
“要么,他亲自来翠云楼,和我坐下来,谈一谈这青盐的生意,该怎么分。”
“要么……”
郑闲的声音变得幽冷而低沉,仿佛来自九幽地府。
“他就等着那本账册,被送到长安,御史台的案头上去吧。”孙伯礼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让他浑身的血液都几乎要凝固了。
他看着郑闲的背影,那并不算如何魁梧的身形,此刻在他眼中却仿佛一尊拔地而起的魔神,搅动着青州的风云,将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间。
争取时间?
不,他不是要争取时间,他是在给刺史下最后通牒!
这哪里是走钢丝,这分明是直接在悬崖两端架起了一座独木桥,然后逼着刺史大人走上来!
孙伯礼活了半辈子,自诩见过不少枭雄人物,可从未有一人,能有眼前这位公子一半的疯狂与胆魄。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难以言喻的、几乎要沸腾起来的兴奋。
跟这样的人赌上身家性命,输了,万劫不复;可若是赢了……那将是何等波澜壮阔的景象!
“公子……真乃神人也!” 孙伯礼喉结滚动,最终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话,声音沙哑,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敬畏。他深深一揖,几乎将头埋到了胸口,“伯礼这便去办!定不负公子所托!”
说罢,他再不多言,转身快步下楼。他的脚步声沉重而急促,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郑闲没有回头,依旧静静地站着,任由楼外的风吹动他的衣袍。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目光穿透下方的街道,仿佛已经看到了青州府刺史官邸中,那位大人即将暴跳如雷的模样。
“游戏,才刚刚开始。”他轻声自语。
……
山雨欲来风满楼。
仅仅半日之后,一股诡异的风暴,以清河县为中心,迅速席卷了整个青州。
青州府城,最大的酒楼“望江楼”内。
“听说了吗?清河县那边出大事了!”一个穿着绸缎的胖商人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对同桌的几人说道。
“什么大事?莫不是那郑家的小子,被刺史大人给收拾了?”另一人呷了口茶,不以为意地问。
“收拾?嘿!”胖商人冷笑一声,脸上肥肉一抖,“恰恰相反!是刺史大人派去的吴县令,被那郑闲给扣下了!听说县衙都被人给占了,一百多号县兵,连个屁都没敢放!”
“什么?!”满座皆惊,邻桌的几位士子也忍不住凑了过来。
“这郑闲是疯了不成?他这是要造反呐!”
“何止是疯了!”一个消息似乎更灵通的瘦高个压低声音,补充道,“我可听说,那郑闲手里,攥着吴县令给刺史大人‘孝敬’的账本!上面记得清清楚楚,这几年刺史大人从咱们青州刮了多少民脂民膏,尤其是那青盐的生意,乖乖,那数目,足够咱们掉一百次脑袋了!”
“嘶——”
酒楼内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造反和拿到刺史的罪证,这可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前者是自寻死路,后者,却是能要了刺史老命的催命符!
“怪不得……怪不得刺史大人最近下令封锁清河,原来是怕消息走漏!”
“这下可有好戏看了!一边是封疆大吏,一边是地方豪强,这要是斗起来……”
相似的对话,在青州的茶馆、酒肆、勾栏瓦舍,甚至是在某些官员的后宅中,以惊人的速度传播着。流言蜚语如同一场无形的瘟疫,所到之处,人心惶惶。
有人惊恐,有人观望,更有人……开始暗中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
而这场风暴的另一个漩涡中心,清河崔氏的府邸,却依旧是一片沉静。
朱红色的高大门楣上,悬挂着“清河崔氏”的烫金牌匾,历经百年风雨,字迹依旧熠熠生辉,透着一股不容侵犯的威严。
一个身着布衣,其貌不扬的汉子,手持一份拜帖,静静地站在门前。他面对着紧闭的大门和门口神情倨傲的家丁,脸上没有丝毫的卑微或紧张,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什么人?不知道这里是崔府吗?滚远点!”一个家丁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像是驱赶一只苍蝇。
那汉子也不动怒,只是将手中的拜帖往前递了递,声音平稳地说道:“奉我家公子之命,特来为崔家主送上请柬。”
“你家公子?你家公子是哪根葱?”家丁嗤笑一声,正要继续呵斥。
另一个年长些的家丁却眼神一凝,拦住了他,目光落在那份拜帖上。拜帖的材质是上好的澄心堂纸,隐隐有墨香传来,封口处用火漆封着,上面是一个龙飞凤舞的“郑”字。
他心中一动,沉声问道:“你家公子,可是郑闲?”
汉子点了点头:“正是。”
两个家丁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异。郑闲这个名字,如今在清河县,简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个刚刚把天捅了个窟窿的狂人,竟然派人给自家家主送来了请柬?
年长的家丁不敢怠慢,接过拜帖,沉声道:“你在此等候。”
说罢,他转身匆匆跑进了府内。
穿过几重庭院,他最终在一间古朴的书房前停下,恭敬地将拜帖呈给了闻讯而出的崔府大管家,崔安。
崔安年过五旬,面容清癯,眼神锐利。他接过拜帖,看到封口那个张扬的“郑”字时,眉头便微微一皱。
他撕开火漆,展开拜帖。
上面只有寥寥数行字,笔锋锐利,力透纸背。
“闻崔公清望,闲心向往之。今于城外翠云楼备薄酒一席,欲与公同登高楼,共赏风云。开锣在即,盼君莅临。——晚辈郑闲,拜上。”
没有谦卑的措辞,没有过多的客套。
字里行间透出的,不是请求,而是一种近乎平等的邀约,甚至还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强势。
共赏风云?
好一个共赏风云!
崔安拿着那张薄薄的纸,却感觉重若千斤。他知道,这根本不是什么请柬,而是一份考卷。
一份郑闲递给崔家的,关于如何站队的考卷!
“管家,这……要禀报家主吗?”旁边的家丁小心翼翼地问道。
崔安深吸一口气,将拜帖小心地折好,眼神变得无比凝重。
“何止要禀报。”他沉声道,“立刻备马,我要亲自去见家主。告诉马夫,要最快的马!”
他知道,这张拜帖的到来,意味着平静了数十年的清河崔氏,再也无法置身事外了。是顺水推舟,还是逆流而上,全在家主的一念之间。
而这一念,将决定崔氏一族,未来百年的命运。
崔安的脚步急促而沉稳,踩在青石板铺就的甬道上,发出“笃、笃、笃”的闷响。他穿过雕梁画栋的回廊,绕过假山流水的庭院,一路上遇到的家丁、侍女无不躬身行礼,连大气都不敢喘。
整个崔府,看似宁静祥和,实则暗流涌动。每个人都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那股气息,源头直指县衙的方向。而现在,崔安脸上那份前所未有的凝重,更是将这股不安的气氛推向了顶峰。
清河崔氏的家主,崔玄,并不住在前院处理俗务的正堂,也不在后院妻妾成群的居所。他的院落,在整个府邸最深、最静之处,名曰“听雪园”。
园中没有奇花异草,只有一片广阔的竹林,风过时,竹叶沙沙作响,如落雪之声。园子中央,是一座简单的三间瓦房,除了书,便再无他物。
崔安在听雪园外停下了脚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行让自己狂跳的心平复下来。他整理了一下衣冠,这才缓步走了进去,恭敬地立在书房的窗下,低声道:“家主,崔安有要事禀报。”
窗内,悄无声息。
崔安不敢催促,只是静静地躬身等着。他知道家主的脾气,家主在练字时,不喜任何人打扰。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一个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才从里面传来,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何事如此惊慌?天塌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