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家。”
老头躬身,将门大开,连问都没问一句他们这群人的来历。
东家?
郑涛脑子里嗡的一声。
这个女人,是听影阁的老板?
这怎么可能!
听影阁背景神秘,据说后台硬得通天,连城主都要给几分面子。郑家也曾想插手这里的生意,结果碰了一鼻子灰。
谁能想到,它的主人,竟然是李家的一个……女儿?
不,不对。
李家家主,他的父亲,会允许自己的女儿经营这种“下九流”的产业吗?
这一定是她自己的秘密。
一个连她父亲都不知道的秘密。
郑涛看着李倾月的背影,第一次感觉到了一股寒意。
这个女人,隐藏得太深了。
她到底有多少张面孔?多少重身份?
戏楼里还很安静,空气中弥漫着脂粉和残酒混合的暧昧气息。
李倾月带着他们穿过堆满戏服和道具的后台,走下一条狭窄的楼梯,来到了一处地下暗室。
暗室很大,通风良好,点着几盏长明灯。里面床铺、桌椅、伤药、食物、清水,一应俱全。
“从今天起,你们就住在这里。”李倾月环顾四周,“这里绝对安全,郑闲的人,一辈子也找不到这里。”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郑涛身上。
“外面关于郑家四公子勾结外敌、弑父杀兄、畏罪潜逃的消息,大概很快就会传遍全城了。”
郑涛的拳头,瞬间握紧。
“这是郑闲的手段。”李倾月语气平淡,“他需要一个完美的替罪羊,来掩盖他发动兵变、屠杀同族的真相。而你,就是那只最合适的羊。”
“他不仅要杀你,还要诛你的心,让你身败名裂,永世不得翻身。”
郑涛的胸口剧烈起伏,双目赤红,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野兽。
他想嘶吼,想咆哮,想把一切都砸个粉碎。
但他最终只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他……做梦!”
“很好。”李倾月似乎很满意他的反应,“记住你现在的愤怒。等你伤好了,我会给你第一份‘礼物’。”
说完,她转身就走,毫不拖泥带水。
暗室的石门缓缓关上,将光明与喧嚣隔绝在外。
郑涛站在原地,良久,猛地一拳砸在石墙上。
碎石飞溅,鲜血淋漓。
他却感觉不到一丝疼痛。
与此同时。
郑家府邸,书房。
郑闲正坐在一张宽大的紫檀木椅上,慢条斯理地用一方雪白的丝帕擦拭着手中的一枚玉佩。
那玉佩,是郑家家主的信物。
现在,它属于他了。
空气中还残留着淡淡的血腥味,但他毫不在意,甚至有些享受这种味道。
这是胜利的味道。
一个亲信快步走进来,单膝跪地。
“三爷,山谷那边清点完了。我们的人,死了三十七个,重伤五十多。李家的护卫,全灭。郑涛的‘裂山’卫,找到了二百三十具尸体。”
郑闲擦拭玉佩的动作没有停,眼皮都未抬一下。
“李家的老东西呢?”
“尸体找到了,一箭穿心,手法干净利落。”
“很好。”郑闲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传令下去,就说四弟郑涛,为夺家主之位,勾结李家,在家宴上行刺家主。我为父报仇,平定叛乱,奈何被郑涛那逆贼逃脱。”
“是!”
亲信应了一声,却没起身,迟疑道:“只是……三爷,有一事蹊跷。”
“说。”
“我们在山谷的伏击圈里,发现了‘裂山’卫的尸体,也发现了我们自己兄弟的尸体,但是……没有找到郑涛的尸体。”
郑闲的手,终于停了下来。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亲信的脸上。
他的眼神很平静,没有丝毫怒火,却让那名亲信感到一股凉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找不到?”郑闲的声音很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么简单的道理,还要我教你吗?”
“属下……属下已经派人扩大搜索范围了!可是,那片区域我们翻了三遍,除了血迹和打斗痕迹,什么都没有。就像是……凭空消失了。”
“凭空消失?”
郑闲笑了,他把玉佩放在桌上,站起身,走到窗边。
他看着窗外那轮已经变得惨白的月亮,似乎在思考什么。
“不可能凭空消失。他受了重伤,带着一群残兵败将,跑不远。”
他伸出手指,在窗棂上轻轻敲击着,发出规律的笃笃声。
“有人救了他。”
这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会是谁?城中其他几家?他们没这个胆子。李家?呵,一群没头苍蝇,自顾不暇。”
郑闲的脑子飞速运转,将所有可能性都过了一遍。
“三爷,会不会是李家的那个女儿,李倾月?”亲信猜测道。
郑闲嗤笑一声,摇了摇头。
“李倾月?一个只知道风花雪月、吟诗作对的弱女子罢了。她父亲死了,她现在恐怕正躲在哪个角落里哭鼻子呢。她能有什么能耐?”
在他的印象里,李倾月就是一个标准的名门闺秀,美丽,但无用。
一个完美的联姻对象,却绝不是一个需要提防的对手。
这是他的盲区。
也是他此刻犯下的,最致命的错误。
“传我的令。”郑闲收回思绪,眼中闪过一丝冷酷,“封锁全城,挨家挨户地搜!”
“可是三爷,这样动静太大了,恐怕会引来城主府的……”
“不用大张旗鼓。”郑闲打断了他,“派人去查抄城里所有的地下赌场、黑市、私娼寮……所有阴沟里的老鼠洞,都给我翻个底朝天。”
他嘴角浮起一丝残忍的笑意。
“我那个四弟,高傲得很。但现在,他是一条被打断了脊梁的狗。狗,是不会往干净地方跑的。”
“他只会,也只配,躲在最肮脏、最腐臭的角落里,等着我去拧断他的脖子。”
“去吧。三天之内,我要看到他的头。”
“是!”
亲信领命而去。
书房里,再次恢复了安静。
郑闲重新拿起那枚温润的玉佩,放在手心把玩。
一切,仍在掌控之中。
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意外,掀不起任何风浪。城南,一处废弃的染坊。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酸腐气味,混杂着尘土和草木的腥气。几只硕大的老鼠在褪色的染缸边缘追逐,发出吱吱的尖叫。
与这片脏乱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染坊最深处一间密不透风的地下室。
这里没有窗户,只有一盏昏黄的油灯在角落里安静燃烧,将墙壁上斑驳的霉痕照得如同鬼影。
郑涛的意识从一片混沌的血色中挣扎着浮起。
剧痛,如同潮水般瞬间淹没了他。左肩的伤口像是被烧红的烙铁反复碾过,肋骨断裂处每一次呼吸都带来锥心刺骨的折磨。
他猛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石制天花板,潮湿而冰冷。
“我……没死?”
他喉咙干得像要冒火,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牵动了全身的伤口,疼得他倒抽一口凉气,眼前阵阵发黑。身体不听使唤,像一堆散架的零件被胡乱拼凑在一起。
他环顾四周。
这是一间极其简陋的石室,除了一张他身下的硬板床,就只有一张破旧的木桌和一把椅子。桌上放着一个粗瓷碗,碗里还有半碗黑乎乎的药渣。
空气里有淡淡的草药味,盖过了地窖的霉味。
他身上的伤口已经被处理过,缠着干净的麻布绷带,虽然手法粗糙,但至少止住了血。
谁救了我?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自己否定了。
伏击他的是三哥郑闲最精锐的“裂山”卫,他自己的亲信几乎全军覆没。那种情况下,谁有能力,又有胆量从郑闲的嘴里抢食?
难道是陷阱?
郑涛的心沉了下去。或许,三哥根本就没想让他死得那么痛快。他要把自己像猫捉老鼠一样,玩弄于股掌之间,享受那种掌控一切的快感。
想到郑闲那张总是挂着温和笑容的脸,郑涛的五脏六腑都像被毒蛇啃噬。
他咬紧牙关,不顾撕裂般的剧痛,用唯一能动的右手撑着床板,强行坐了起来。冷汗瞬间浸透了背后的绷带。
他必须搞清楚自己在哪儿。
就在这时,石室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了。
一道纤细的人影逆着光走了进来,昏黄的灯火勾勒出她窈窕的轮廓。
郑涛眯起眼睛,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
那人影走到桌边,放下手中的食盒,然后缓缓转过身。
灯火照亮了她的脸。
清丽绝伦,眉眼如画。
是她?
郑涛的瞳孔骤然收缩,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李倾月。
城中李家的大小姐,那个传闻中除了美貌和才情一无是处的花瓶。那个他三哥郑闲甚至懒得放在眼里的、注定要成为政治联姻牺牲品的女人。
怎么会是她?
“醒了?”李倾月的声音清冷如泉水,没有半点波澜,“我还以为郑四爷要睡到明天。”
她的平静,让郑涛感到一阵强烈的不安。
他记忆中的李倾月,是在宴会上众星捧月的娇弱美人,见到血腥场面都会吓得花容失色。可眼前的她,眼神里没有惊慌,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冷然。
“是你救了我?”郑涛的声音嘶哑,充满了戒备,“为什么?”
李倾月拉过椅子,在床边坐下。她打开食盒,将一碗热气腾腾的肉粥端了出来,米香和肉香瞬间驱散了石室里的些许寒意。
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道:“郑四爷觉得,你现在还有什么值得我图谋的?”
一句话,戳中了郑涛最痛的软肋。
是啊。
他现在就是一个丧家之犬。亲信死绝,自己身受重伤,如同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他还有什么价值?
“郑闲的人,满城都在找你。”李倾月用汤匙轻轻搅动着碗里的粥,头也不抬,“他下令查抄了城里所有的地下赌场和黑市,所有他认为‘肮脏’的地方。他觉得,你这只被打断了腿的狗,只会往臭水沟里钻。”
郑涛的拳头猛然攥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你到底想说什么?”
李倾月终于抬起头,目光直视着他,那双美丽的眼睛里,此刻竟翻涌着与她外表绝不相称的、深不见底的恨意。
“我想说,郑闲不仅想杀你,也杀了我父亲。”
郑涛浑身一震。
李家族长前些日子坠马而亡,被定性为意外。他当时还觉得蹊跷,但并未深想。
“我父亲的马,被人喂了‘惊风草’。那种草无色无味,平日里只是让马匹稍显烦躁,可一旦全力奔跑,就会瞬间心肺受损,发足狂奔直至力竭而亡。”李倾月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如刀,“而能接触到我父亲坐骑,又能从这件事里得到最大好处的,除了你那位好三哥,我想不出第二个人。”
信息量太大,郑涛的脑子嗡嗡作响。
他一直知道三哥有野心,但从没想过他会如此心狠手辣,连盟友都毫不犹豫地铲除。
“所以,你救我,是为了报仇?”郑涛瞬间明白了。
“报仇?”李倾月嗤笑一声,那笑容里带着一丝凄美的决绝,“不,是为了活着。我父亲死了,李家群龙无首,很快就会被郑闲吞得连骨头都不剩。我一个弱女子,拿什么跟他斗?”
她停顿了一下,将那碗粥推到郑涛面前。
“但我没得选。你也没得选。”
“郑家四爷,郑涛。你虽然败了,但你姓郑。只要你还活着,郑闲就坐不稳那个位子。你是唯一能名正言顺把他拉下马的人。”
她的声音不大,却在空旷的石室里回响,充满了蛊惑人心的力量。
“我救你,不是同情。是交易。”
“我给你藏身之处,给你药,给你钱,给你我李家剩下所有能动用的人脉和力量。”
“而你,郑四爷,”她微微前倾,盯着郑涛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要做一把刀,一把插进郑闲心脏的刀。”
郑涛看着眼前这个女人。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从未真正认识过她。什么吟诗作对,什么风花雪月,全都是伪装。在这副柔美的皮囊之下,藏着一颗比毒蛇更冷,比寒冰更硬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