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所谓的庇护,不过是用真金白银来换取他粮仓里的一点存货。
郑闲喜欢这种感觉。
他喜欢看着那些平日里道貌岸岸的家伙,在他面前卑躬屈膝,像狗一样摇尾乞怜。他更喜欢看着库房里堆积如山的金银,那是从全城愚民的牙缝里挤出来的财富。
“三爷。”管家躬着身子,小心翼翼地走进来,脸上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喜色,“南城张家、西城李家,都派人送来了重礼,想求见您一面。”
“不见。”郑闲眼皮都未抬一下,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让他们等着。鱼还没完全上钩,现在收杆太早。”
“是,是。”管家连声应道,“还有,城中粮价已经翻了一倍,黑市的价格更是高得离谱。已经有饿死的穷鬼了,卫队在街上发现了好几具尸体。”
管家说这话时,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arle的颤抖。
郑闲却只是轻描淡写地“嗯”了一声。
死几只蝼蚁,算什么大事?
他要的,就是这种恐慌。恐慌会发酵,会蔓延,像最烈的酒,能把人心中最后一点理智都烧得干干净净。只有这样,他们才会不顾一切地把最后的家当都捧到他的面前。
“吩咐下去,”郑闲端起一碗参汤,慢悠悠地喝了一口,“把城门看紧了,一只苍蝇都不能放出去。就说城外悍匪猖獗,出城就是死路一条。”
他要将整座东川城变成一个密不透风的铁桶,一个巨大的榨汁机。
而他,是唯一掌控开关的人。
管家正要领命退下,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名亲卫队长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盔甲凌乱,脸上满是汗水和惊恐。
“三爷!不……不好了!”
郑闲眉头一皱,一股被打扰的愠怒涌上心头。
“慌慌张张,成何体统!”他重重放下汤碗,瓷器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脆响,“天塌下来了?”
“三爷,西城门……西城门那边出事了!”亲卫队长喘着粗气,声音嘶哑,“那……那伙占了运粮道的悍匪,他们……他们进城了!”
“什么?”郑闲猛地站起身。
这不可能!
城门由他最信任的部下把守,没有他的命令,谁也别想进来!
“他们不是攻进来的,”亲卫队长的脸色比死人还难看,“他们……他们是在西城门外,搭起了粥棚,开仓放粮!”
“放粮?”郑闲愣住了,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这群悍匪,脑子有问题?辛辛苦苦抢来的粮食,不拿去换钱,反而免费送人?
“是的,三爷!免费的!谁去都能领一碗稠粥,还能领半袋子米!”亲卫队长几乎要哭出来了,“他们打出的旗号是……是‘郑涛二爷讨逆军’!说您……说您谋害兄长,祸乱东川,他们是来替天行道,为二爷复仇的!”
“轰”的一声。
郑闲的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郑涛?
那个已经化为肉泥的废物?
一股荒谬绝伦的感觉让他几乎想笑,但脸上的肌肉却僵硬得无法动弹。
“胡说八道!”他厉声喝道,声音里却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色厉内荏,“郑涛已死,是我亲眼所见!这定是有人在背后捣鬼,借我弟弟的名义蛊惑人心!”
一定是郑家那些还没彻底归顺的老家伙,或者是城里其他几个觊觎他位置的对头。
没错,一定是这样!
“他们有多少人?装备如何?领头的是谁?”郑闲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
“人……人不多,大概就百十号人。但是……”亲卫队长咽了口唾沫,眼神惊惧,“但是他们的粮食,好像……好像无穷无尽一样,一车一车地往外搬!领头的那个……那个……”
“那个是谁?”郑闲的心沉了下去,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了他。
“领头的那个,蒙着脸,看不清样貌,但他身边竖着一面大旗,是……是二爷的‘青涛’旗!”
青涛旗!
那是郑涛的私人旗帜,整个郑家,只有他能用!
郑闲的拳头瞬间攥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一群乌合之众!”他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传我命令,调集城防卫队,立刻前往西门,将这群冒名顶替、妖言惑众的匪徒,就地格杀!一个不留!”
他要用最血腥的手段,告诉全城的人,谁才是这里的主人!
“三爷,不可啊!”管家脸色煞白,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西门那边……已经……已经聚集了上万的百姓!都……都在领粮食,谁靠近那些‘悍匪’,他们就跟谁拼命!卫队的人……他们……他们不敢动手啊!”
不敢动手?
郑闲的亲信卫队,竟然会不敢动手?
“他们也是人,他们家里人也在挨饿!”管家哭喊道,“现在那边把那伙人当成了活菩萨,我们要是动手,就是跟全城的穷人为敌,会激起民变的!”
民变?
昨天他还对这个词嗤之以鼻。
可今天,这个词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刺入他的心脏。
他精心设计的剧本,那个让他洋洋自得的完美计划,在这一刻,被撕开了一道狰狞的口子。
有人在用他的计策,反过来对付他。
他抬高粮价,制造恐慌,榨干百姓。对方就免费放粮,收拢人心,将他钉在耻辱柱上。
他宣称要为弟复仇,对方就直接打着郑涛的旗号,指控他才是真正的凶手。
每一步,都精准地打在他的七寸上。
“是谁?”郑闲低声嘶吼,双目赤红,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到底是谁在背后?”
他猛地冲到那副巨大的东川城地图前,视线在上面疯狂扫视,试图找出那个隐藏在暗处的敌人。
会是二叔?还是四房的那个堂兄?
他们有这个脑子吗?他们有这个胆子吗?
不,不对。
他们没有这个能力,在城外神不知鬼不觉地藏下那么一大批粮食。
这批粮食……
等等!
运粮要道!
郑闲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批“被劫”的新粮!
他一直以为,那是天赐的良机。可如果……如果那根本不是一伙偶然路过的流寇,而是对方计划的一部分呢?
一个可怕的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他的脑海。
劫粮,是为了断他的补给,同时也是为了获得攻击他的“弹药”。
散播谣言,是为了逼他抬高粮价,让他自己站到全城百姓的对立面。
然后,再以“救世主”的姿态出现,用他自己的粮食,来收买他治下的民心。
一环扣一环,滴水不漏。
好狠!好毒!
一阵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郑闲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他自以为是猎人,却没想到自己从头到尾都是那只被戏耍的猎物。
“备马!”他嘶吼道,“我要亲自去西门看看,是何方神圣,敢冒用我郑涛弟弟的名义!”
他仍然不相信郑涛还活着。
一个从小跟在他身后,连大气都不敢喘的懦夫,怎么可能有这样的心机和手腕?
这一定是有人设下的惊天骗局!
他要亲手撕开这个骗局,让那个幕后黑手,死无葬身之地!
……
西城门。
曾经空旷的城门广场,此刻已是人山人海,却诡异地没有一丝混乱。
数万百姓自发地排成了十几条长龙,队伍蜿蜒数里,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激动和感激。
队伍的最前方,是十几个巨大的粥锅,热气腾腾,米香四溢。
一群穿着统一黑色劲装,行动干练的汉子正在维持秩序,分发着稠粥和米袋。
而在他们的身后,一面青色的大旗迎风招展,旗帜上一个龙飞凤舞的“涛”字,在阳光下格外醒目。
郑闲骑在马上,隔着数百步的距离,冷冷地看着这一幕。
他的心,在不断下沉。
这不是乌合之众。
看那些黑衣汉子的站姿、气势,分明是训练有素的精兵!
而且,他看到了几个熟悉的面孔,那是原本应该跟着郑涛一起“陪葬”的亲卫!
他们没死?
那郑涛……
郑闲不敢再想下去。
“三爷,人太多了,我们冲不过去。”身旁的亲卫队长声音发紧。
他们这一百多号人,在这数万愤怒的百姓面前,就像是浪涛中的一叶小舟,随时可能被倾覆。
郑闲的脸色铁青,他死死盯着那面“青涛”旗下的一个身影。
那人身材与郑涛相仿,戴着一张狰狞的恶鬼面具,看不清容貌,但身上那股沉稳冷静的气度,却让郑闲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和心悸。
“去!”郑闲指着前方,对一名传令兵低吼,“上前喊话!就说我郑闲在此,质问他们为何冒充我亡弟之名,行此妖言惑众之事!让他们领头的出来答话!”
他要逼对方现身。
只要对方摘下面具,只要那张脸不是郑涛,他就有把握瞬间扭转局势!
传令兵硬着头皮,催马向前,运足了气力高声喊道:“前方匪首听着!郑家三爷在此!尔等为何冒充二爷之名,在此蛊惑人心?速速让你们领头的出来回话!”
他的声音在嘈杂的人群中显得有些微弱,但还是传了过去。
正在领粥的百姓们闻言,纷纷转过头,看向郑闲的方向,眼神瞬间从感激变得警惕、愤怒,甚至仇恨。
“是他!就是他!”
“那个害死二爷,还想饿死我们的奸贼!”
“打死他!为二爷报仇!”
人群开始骚动,一些胆大的年轻人甚至捡起了地上的石块。
郑闲身边的护卫们立刻紧张起来,纷纷拔出了腰间的佩刀。
就在这时,那个戴着恶鬼面具的头领缓缓抬起了手。
一个简单的手势,原本骚动的人群,竟然奇迹般地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他的身上,充满了信赖与崇敬。
郑闲的心,又沉了一分。
这种掌控力,绝不是一个普通的匪首能拥有的。
面具人向前走了几步,他的声音透过面具传出,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清晰地响彻在每个人耳边。
“兄长,别来无恙啊。”
简简单单六个字,却像一道九天惊雷,在郑闲的耳边轰然炸响!
这个声音……
这个称呼……
郑闲如遭雷击,浑身剧震,几乎要从马背上摔下去。
他死死地盯着那个面具人,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那个懦弱、顺从,连看他一眼都要低下头的弟弟,怎么会有如此沉稳、如此……充满压迫感的声音?
“你……你是谁?”郑闲的声音嘶哑干涩,连他自己都听出了其中的颤抖。
面具人发出了一声轻笑,笑声中充满了嘲弄和冰冷的意味。
“兄长真是贵人多忘事。几天前,你不是才派了三百精锐,‘护送’我上路吗?怎么,这么快就把弟弟给忘了?”
他一边说,一边缓缓地抬起了手,伸向脸上的恶鬼面具。
广场上,数万双眼睛,连同郑闲和他身后所有护卫的目光,都死死地定格在那只手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面具,被缓缓摘下。
一张清秀而熟悉,却又无比陌生的脸,暴露在阳光之下。
是郑涛。
真的是郑涛!
他的脸上不再有丝毫的胆怯和懦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郑闲从未见过的平静和锐利。他的眼神,像两把淬了冰的刀,穿过数百步的距离,直直地刺入郑闲的灵魂深处。
“轰!”
郑闲身后的护卫们,一片哗然。
“二爷!真的是二爷!”
“二爷没死!”
“天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郑闲的脑袋一片空白,他感觉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在崩塌。
他最完美的计划,他最得意的作品,那个他亲手布置的、万无一失的必杀之局……
从头到尾,竟然只是一个笑话!
“你……你没死?”郑闲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仿佛在问一个他自己都无法相信的问题。
“托兄长的福,还活着。”郑涛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兄长送我的那份大礼,我很喜欢。所以,我也为兄长准备了一份回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