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那块银子做了什么?”
“换了一贴治烫伤的药膏。”阿青答道,“老鬼姚很聪明,假装不认识,只收了一钱银子的价,把人给打发了。”
“烫伤药膏……”林清雪低声重复着,嘴角那抹笑意更深了。
果然。
他比自己想象的还要谨慎。
没有去任何正规药铺,而是选择臭水沟里最不起眼的黑市医生,这既能治伤,又能最大程度地隐藏行踪。
可惜,他算错了一件事。
最黑暗的地方,往往藏着最灵敏的耳朵。
“小姐,我们现在就派人去把他抓回来吗?”阿青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
“抓?”林清雪摇了摇头,重新将视线投向窗外的天空,“为什么要抓?”
“一条刚找到食物,处理好伤口的饿狼,正要去寻找自己的巢穴。我们就这样跟在后面,不是很有趣吗?”
她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
“告诉老鬼姚,让他当什么事都没发生。另外,通知我们所有的人,把网撒开。”
“从现在起,我要知道,臭水沟里,每一间租出去的空屋,每一个新出现的外来面孔,每一笔超过十个铜板的交易。”
“他以为他已经跳出了鱼塘。”
林清雪伸出一根纤长的手指,轻轻点在窗户的玻璃上,仿佛点在了那张遍布全城的无形大网上。
“我倒要看看,他这只脚,究竟会踏进哪个我为他准备好的新陷阱里。”
郑闲穿行在迷宫般的巷道里,像一只真正的老鼠。
他没有立刻奔向某个藏身处,而是绕了三个大圈,走过了七八条看似一模一样的岔路。他在观察,在记忆,在确认身后是否缀着尾巴。湿冷的风灌进他破旧的衣衫,左臂上的灼痛感愈发清晰,像一团阴魂不散的鬼火,时时刻刻提醒着他的处境。
找到一处废弃的猪圈,他闪身躲了进去。腐烂的草料和陈年的骚臭味扑面而来,但这正是他需要的掩护。他靠在肮脏的墙角,小心翼翼地展开那张油纸。
黑色的药膏,质地粗糙,散发着一股草木烧焦后的怪味。
很好。
这玩意儿看起来就像是三流江湖郎中用烂泥和灶灰胡乱调配的产物,廉价,上不了台面,绝对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如果老鬼姚给他一瓶精致的玉瓷瓶,他反而会立刻将之丢弃。
越是危险,越要拥抱简陋。这是他多年来总结出的血泪教训。
手臂上的伤口已经开始化脓,水泡破裂的地方皮肉翻卷,触目惊心。他咬着牙,用手指剜了一大块药膏,狠心按了上去。剧烈的刺痛让他浑身一颤,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但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死死咬住牙关,直到那股刺痛渐渐被一种诡异的清凉感所取代。
伤口处理完毕,下一步,是找一个真正的巢穴。
一个能让他安稳睡上几个时辰,不必担心在梦中被人割断喉咙的地方。客栈太招摇,寺庙道观盘查太严。只有臭水沟最深处,那些按天出租的廉价“鸽子笼”,才是他这种人的最佳归宿。
他将剩下的药膏仔细包好,塞进怀里,像一缕青烟,再次融入了这片不见天日的阴影之中。
……
“天字号房,一天十五个铜板,爱住不住。”
一个满嘴黄牙、浑身油腻的胖子,懒洋洋地趴在柜台上,手里盘着两颗油光锃亮的铁胆,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他就是这片区域几十间“鸽子笼”的房东,人称“油腻张”。
郑闲将一小串铜钱放在柜台上,声音沙哑:“住三天。”
他刻意佝偻着背,耷拉着眼角,扮演着一个初来乍到、找不到活计的外地苦力,眼神里带着恰到好处的疲惫和麻木。
“先说好,我这儿不留过夜的女人,也别在屋里弄出太大动静,不然老子把你腿打断扔进臭水沟里喂鱼。”油腻张不耐烦地数了数铜钱,抓起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丢了过去。
郑闲接过钥匙,低着头一声不吭地上了吱呀作响的木楼。
在他身后,油腻张那双半眯着的眼睛,闪过了一道与他懒散外表截然不同的精光。他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郑闲的背影,特别是他略显僵硬的左臂,然后低下头,继续盘着他的铁胆,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郑闲推开“天字号房”的门。
一股浓重的霉味和汗酸味扑面而来。房间小得可怜,仅能容下一张硬板床和一个摇摇欲坠的木柜。墙角结着蛛网,唯一的光源是屋顶一扇巴掌大的天窗,漏下几缕浑浊的光线。
他没有立刻放松,而是先将门从里面用一把小刀卡死。接着,他开始仔细检查这个临时的巢穴。
床板下面,空的。木柜后面,只有几只死掉的蟑螂。他甚至趴在地上,检查每一寸地板,用手指敲击墙壁,听声音是否空洞。
一切正常。
这是一个完美的藏身之处。肮脏、混乱、被人遗忘。
直到此刻,郑闲才真正松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略微舒缓,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他靠在床上,闭上眼睛,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另一张脸。
那张清冷、绝美,却又带着猫捉老鼠般戏谑笑意的脸。
林清雪。
他甩了甩头,试图将那个女人的影子驱逐出去。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他不知道,就在他进入“鸽子笼”的一刻钟后,一只信鸽从油腻张的后院飞起,划破灰蒙蒙的天空,朝着城南的方向飞去。
……
别院内,兰花的香气依旧清幽。
阿青将一张小纸条呈到林清雪面前,语气比之前更加激动。
“小姐,‘油腻张’来消息了!一个外地口音的男人,身形瘦高,左臂似乎有伤,租了他那里的天字号房三天。时间,正好对得上!”
林清雪接过纸条,扫了一眼,指尖轻轻在上面划过。
“天字号房……”她轻声念着,像是在品味一个有趣的词语,“那个地方,我记得是离出口最近,也最容易观察到楼下动静的房间。”
她抬起眼,看向阿青:“他很警惕,选了一个最方便逃跑的位置。”
“那我们……?”阿青的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做了个抓捕的手势,“这次总该动手了吧?瓮中捉鳖!”
“鳖?”林清雪笑了,那笑容如冬日寒冰上绽放的雪莲,美丽却毫无温度,“你见过会咬断渔网的鳖吗?”
她站起身,踱到窗边。
“他不是普通的亡命徒。我的人追了他三百里,折损了五个好手,才勉强在他身上留下一道伤。你以为把他堵在屋子里,他就会束手就擒?”
阿青脸上的兴奋凝固了。她知道小姐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那……那我们该怎么办?总不能就这么看着吧?”
“看,为什么不看?”林清雪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层屋脊,落在了那间阴暗潮湿的“鸽子笼”里,“一头受了伤的独狼,躲进了自以为安全的巢穴。他接下来会做什么?”
她自问自答:“他会舔舐伤口,补充体力,然后……他会想办法弄钱。”
“在城里,没有钱,寸步难行。他身上那点碎银,买完药,付完房租,恐怕已经所剩无几了。”
林清雪的嘴角扬起一个计划者的弧度。
“通知下去,盯紧城里所有的当铺、黑市、地下钱庄。特别是那些收来路不明货物的。我要看看,他身上到底藏着什么宝贝,值得他冒这么大的风险。”
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声音轻得像耳语,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命令。
“还有,派个机灵点的人,去他周围‘不经意’地转转。”
“做什么?”阿青不解。
林清雪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自己的鼻子,然后又指向那盆兰花。
“确认一下味道。”
“老鬼姚的药膏里,我让他加了一味‘鬼哭藤’的汁液。那东西气味极淡,寻常人闻不到,但我们养的‘鼻子’,隔着十步远都能分辨出来。”
“我要百分之百确定,住进那个房间的人,就是我要找的人。”
“我要他插翅难飞。”
……
一夜无话。
第二天清晨,郑闲是被饿醒的。
房间里依旧昏暗,只有天窗透下的光线比昨天亮了一些。左臂的伤口在药膏的作用下,已经不再那么灼痛,结了一层黑色的硬痂,看起来有些吓人,但总归是控制住了。
他从怀里摸出剩下的几个铜板,数了数,眉头紧锁。
九个铜板。
只够买三个最粗劣的黑面馒头。
必须想办法弄钱。
他从靴子的夹层里,抽出了一柄薄如蝉翼的短刃。刃身漆黑,没有一丝反光,只有在特定的角度下,才能看到上面篆刻着细密的、仿佛活物般的纹路。
这是“墨鸦”,陪伴他多年的武器,也是他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
但他不能卖。卖掉它,就等于自断手脚。
除了墨鸦,他身上还有另一件东西。那东西被他用油布层层包裹,藏在贴身的衣物里。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拿出来。
不到万不得已,那东西绝不能暴露。
看来,只能重操旧业了。
他将墨鸦重新藏好,推开房门。楼道里空无一人,只有油腻张在楼下打着哈欠,似乎还没睡醒。
郑闲压低了帽檐,像一个幽灵般溜了出去。
臭水沟的早晨,比夜晚更加混乱。赶着去码头做工的苦力,挑着担子叫卖的小贩,还有一些和他一样,眼神躲闪,在阴影里寻找机会的人。
郑闲的目标很明确——“三只手”的老巢,“钱袋巷”。
那里是扒手和骗子聚集的地方,也是销赃的天堂。他不需要偷,他只需要用自己的“手艺”,从那些自以为是的“同行”身上,借一点过路的盘缠。
他走进巷子,立刻有几道不怀好意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郑闲毫不在意,他像一个普通的过客,目不斜视地往前走。
就在他与一个贼眉鼠眼的瘦子擦肩而过时,一个蓬头垢面的小乞丐突然从旁边冲了出来,直直撞向他。
郑闲的身体下意识地一侧,轻易避开了。
小乞丐一头撞在墙上,发出“哎哟”一声,随即连滚带爬地跑了,仿佛生怕被他抓住。
郑闲皱了皱眉。
一个意外?
他没有多想,继续往前走。但他没有注意到,就在他避开小乞丐的那一瞬间,那个原本与他擦肩而过的瘦子,鼻子在空气中用力嗅了嗅,随即眼中精光一闪,转身便钻进了另一条小巷。
片刻之后,瘦子的身影出现在了别院。
“阿青姐!”瘦子一脸谄媚,“确认了!就是那个味儿!‘鬼哭藤’!错不了!”
阿青满意地点点头,丢给他一小块碎银:“做得好,去账房再领一份赏钱。”
“谢阿青姐!”瘦子千恩万谢地退了出去。
阿青转身走进内室:“小姐,‘鼻子’已经确认,就是他。”
林清雪正在修剪一枝新折的梅花,闻言,手上的动作停也未停。
“他出门了?”
“是,往钱袋巷去了。看样子,是山穷水尽,准备去捞偏门了。”
“哦?”林清雪剪下一段多余的枝丫,淡淡道,“看来,我们的狼先生,要开始狩猎了。”
“小姐,钱袋巷鱼龙混杂,我们的人不好跟得太紧,万一被他发现……”
“谁说要跟了?”林清雪将修剪好的梅花插入瓶中,姿态优雅从容,“他要去偷,就让他去偷。”
她的脸上露出一丝近乎残忍的微笑。
“通知钱袋巷所有的‘眼线’,让他们看清楚,郑闲偷了谁,偷了什么。”
“然后,再把这个消息,‘不小心’地透露给被偷的那个倒霉蛋。”
“我倒想看看,当臭水沟里的地头蛇,发现自己被一头外来的饿狼拔了牙,会是怎样一副有趣的场景。”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而我,只需要坐在最高处,看着他们狗咬狗,就足够了。”钱袋巷的路,是用油腻的青石板铺成的,缝隙里塞满了经年累月的污垢与秘密。空气中弥漫着廉价水粉、汗臭和一种名为“贪婪”的特殊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