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能把持血蝠卫,在军中经营多年的抚远将军,他的关系网,会这么简单?”
黑衣人恍然大悟,冷汗涔涔而下。
是啊,这本账册,太过“干净”,太过“专注”,就像一个准备好了的靶子,就等着人来射。
“这个人,想借我们的手,去对付苏家。”鬼九的眼神,穿透了黑暗,仿佛看到了那个在幕后搅动风云的人,“他给了苏家一本假的,又给了我们一本一模一样的假的。他想让我们相信,苏家狗急跳墙,伪造证据来混淆视听。”
“好一招‘一石二鸟’,不,甚至是‘一石三鸟’。”
“那……大人,我们现在该怎么做?要不要将计就计,借此敲打一下苏家?”
鬼九摇了摇头。
“不。”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兴奋的寒意,“苏烈是条疯狗,但不过是陛下养在笼子里的。咬谁,什么时候咬,都由不得他。我现在……对那只扔石头的人,更感兴趣。”
“他以为自己是棋手,想把我们都当成棋子。可惜,他根本不知道,这张棋盘上,真正的‘影’,是谁在掌控。”
鬼九站起身,将那本假账册随意地扔进一旁的火盆。
纸张遇火,瞬间卷曲,化为黑色的灰烬。
“传令下去,‘影’卫所有暗桩,暂停对苏家的一切监视。”
“转而调查一个人。”
“我不管他是谁,叫什么,什么来历。我要知道,西山破庙那一夜,那个戏耍了血蝠卫的人,现在在哪,在做什么。”
“找到这个‘鬼’。我要亲自和他聊聊。”
火光,映着鬼九苍白的脸,那双眼睛里,是猎人发现新奇猎物时的灼热光芒。
御史大夫府。
周明德花白的胡须,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灯下,他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那本账册的封面,仿佛在抚摸一件绝世珍宝。
“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
这本账册,是他的一位门生冒死从一个自称“郑闲”的义士手中得来。
里面的内容,让他触目惊心!
苏烈那个国贼!他不仅克扣军饷,私设钱庄,甚至还与边境的部族走私违禁的铁器!
每一条,都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老师,此事非同小可。苏烈势大,党羽众多,我们必须一击即中,不能给他任何反扑的机会!”一名年轻的门生在旁劝道。
“我省得!”周明德猛地一拍桌子,多年的官场沉浮,让他并未被兴奋冲昏头脑,“苏烈这棵大树,根基太深。只凭这本账册,还不够!”
“我需要联络朝中所有能联络的同道,在早朝之上,一同发难!我要让百官的唾沫,淹死他苏烈!”
他站起身,在书房中来回踱步,眼中精光闪烁,开始盘算着一个个名字。
吏部侍郎,王大人,他的儿子曾被苏烈的侄子当街打断了腿。
户部主事,李大人,清流出身,向来与苏烈这等武将不睦。
还有……
周明德的脑中,迅速勾勒出一张巨大的关系网,一张足以将苏烈彻底绞杀的大网。
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全身心投入到了这场他自认为是正邪之战的游戏里。
他更不知道,他手中的“利剑”,不过是别人随手抛出的诱饵。
他眼中的“义士”郑闲,此刻,正躲在京城最肮脏、最混乱的贫民窟里,一个四面漏风的破棚屋中,思考着下一步的计划。
酸臭、腐败、混杂着劣质水粉的气味,充斥着郑闲的鼻腔。
他靠在墙角,身上那件从死人堆里扒下来的苦力衣服已经破烂不堪。
这两天,他像只过街老鼠。
苏家的血蝠卫跟疯了一样,挨家挨户地盘查,连乞丐的破碗都要翻过来看一看。
他之前的伪装,已经快要撑不住了。
“头儿,听说了吗?抚远将军府下了悬赏令!一万两白银!只要能提供那个叫郑闲的线索,就能拿到!”
“一万两?我的乖乖!那得买多少婆娘!”
“可不是嘛!现在黑白两道的人都疯了,满世界找人呢!据说那小子会易容,谁也不知道他现在长啥样。”
棚屋外的议论声,清晰地传进郑闲的耳朵。
一万两白银。
苏烈还真是看得起他。
郑闲摸了摸自己粗糙蜡黄的麻子脸,脸上没有一丝波澜,心里却乐开了花。
麻烦吗?
当然麻烦。
这意味着他随时可能被某个为了赏金的亡命徒给捅一刀。
但这也是一个天大的机会。
一个让他从阴沟里的老鼠,摇身一变,成为“猎人”的机会。
他不能再用这种低级的伪装了。
一个东躲西藏的流民,目标太大。无论他伪装成什么样,只要他“无根无凭”,就永远是官府和帮派盘查的首要对象。
他需要一个身份。
一个能光明正大走在阳光下,甚至能和那些达官贵人说上话的身份。
一个想法,在他脑中逐渐成型。
夜深人静,郑闲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棚屋。
他像一道真正的幽灵,避开了所有的巡逻队和暗哨,来到了城南的一处地下赌场。
这里龙蛇混杂,是消息的集散地,也是财富的绞肉机。
郑闲没有去赌大小,也没有去玩牌九。
他挤在一个最热闹的“听骰”赌桌前,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看着。
他的眼睛,像鹰一样锐利,死死盯着那个摇骰的荷官。
他在观察。
观察荷官手腕的每一次抖动,每一次发力,甚至每一次呼吸的节奏。
一炷香后,他几乎已经能通过那细微的声音,判断出骰盅里的大致点数。
这是他前世作为顶尖特工,训练出的变态听力。
但他没有立刻下场。
他又观察了另外两名荷官。
他发现,这三人,都出自同一个师门,手法有七八分相似,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细微的改动和习惯。
信息收集完毕。
郑闲从怀里摸出几枚皱巴巴的铜板,这是他最后的家当。
他没有把钱押在桌上,而是挤到荷官面前,用嘶哑的嗓音说:“这位大哥,行个方便,换点碎银子喝口水。”
荷官厌恶地看了他一眼,正要赶人。
郑闲的手,却不经意地在他手背上,用指尖轻轻敲了三下。
一长,两短。
这是赌场老手之间的一种暗号,意思是“有局,带我一个”。
荷官的眼神瞬间变了。
他不动声色地将郑闲拉到一旁,低声问:“哪条道上的?”
“没道,”郑闲压低了斗笠,“就是想找几位高手,切磋切磋。赢了,钱归你们,我只要一成。输了,这条命是你的。”
荷官眯起眼睛,重新打量着这个看起来像乞丐的男人。
半个时辰后。
郑闲走出了赌场。
他身上那件破烂的衣服不见了,换上了一身干净的青布长衫。怀里,揣着一张一百两的银票。
他利用自己精准的听力,和对那几个荷官出千手法的判断,在他们自己设的局里,帮他们赢了几个外来的豪客。
他没有要多,只要了一百两。
足够了。
钱,只是第一步。
第二天一早,郑闲出现在了城西的一家成衣铺。
“老板,给我来一身最好的行头。料子要苏绸,款式要今年京城最时兴的。”
他将银票拍在柜台上,说话的语气,已经和昨天那个嘶哑的乞丐判若两人。
接着,是澡堂,是理发馆。
当他从一家客栈的房间里走出来时,已经彻底变了一个人。
原本蜡黄的麻子脸,被洗得干干净净,露出了虽然普通但很清秀的五官。一身得体的天青色长衫,衬得他身形挺拔,手中再拿上一把折扇,活脱脱一个来京城赶考的富家秀才。
他对着水盆里的倒影,露出了一个陌生的微笑。
从今天起,他叫陆楠。
一个家道中落,却才华横溢,来京城寻求机会的江南学子。
他用剩下的钱,在一个人流不算密集的巷子里,租下了一个小小的独门院落。
有了住处,有了身份,他才算真正在这个巨大的漩涡中心,站稳了脚跟。
做完这一切,郑闲,或者说陆楠,悠闲地走进了一家名为“听雨楼”的茶馆。
这里是文人墨客最喜欢聚集的地方,也是京城小道消息最灵通的所在。
他要验收自己的“成果”了。
“听说了吗?今天早朝,周御史带头,十几位大人联名上奏,弹劾抚远将军苏烈!”
“我的天!动真格的了?结果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苏将军当朝喊冤,说那是政敌构陷!两边的人在金銮殿上差点打起来!陛下龙颜大怒,下令让大理寺、刑部、督察院三司会审!”
“嘶——这是要变天了啊!”
郑闲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
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周明德果然出手了,而且声势浩大。苏烈被逼到了墙角,只能垂死挣扎。
很好。
让他们咬,咬得越凶越好。
“不过,你们觉不觉得奇怪?”另一个声音插了进来,“按理说,出了这么大的事,最该有动静的‘影’卫,这次却一点声音都没有。既没有帮苏家,也没有落井下石,就跟消失了一样。”
“对啊!你不说我都没发现!太反常了!”
郑闲捏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
“影”卫?
那个他用来混淆视听的第三方,竟然毫无动静?
这不合常理。
以“影”卫那群疯子的性格,就算明知是假账册,也该借机敲诈苏烈一笔,或者干脆将计就计,把水搅得更浑。
如此安静,只有一个可能。
他们……识破了自己的计策。
他们没有把目标对准苏烈,而是……对准了自己这个“扔石头的人”。
一个比苏烈更可怕,更难缠的敌人,正在暗中窥伺着他。
郑闲的心,第一次沉了下来。
他以为自己在第三层,苏烈和周明德在第二层。
现在看来,还有一个家伙,站在和他一样的高度,甚至更高,正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游戏,好像变得比他想象中,更有趣了。
他放下茶杯,嘴角重新扬起。
那就来吧。
看看谁,才是最后的猎人。
他起身,留下一串茶钱,走出了听雨楼。
身影,再次汇入了京城川流不息的人潮之中。
只是这一次,他不再是躲在阴影里的老鼠。
而是一个披着羊皮,准备随时择人而噬的狼。夜风微凉,吹动巷口的槐树叶,沙沙作响。
陆楠走在回家的路上,步履不疾不徐,与街上任何一个晚归的路人毫无二致。
但他紧握在袖中的手,指节已经有些发白。
“影”卫。
这两个字像两座无形的大山,压在了他的心头。
他之前的计划,精妙、大胆,环环相扣。他利用了周明德的野心,苏烈的刚愎,以及皇帝的多疑。他像一个最高明的棋手,拨动了所有棋子。
可他唯独算漏了“影”卫的反应。
不,不能说是算漏。他根本就没把他们当成真正的棋手,只当成了一件可以利用的“工具”,一个用来吸引火力的靶子。
何其傲慢。
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看来安逸的日子过久了,让他忘记了真正的黑暗是什么模样。
“影”卫直属天子,独立于所有官僚体系之外,是皇帝手中最锋利,也最见不得光的刀。他们这群人,才是真正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怪物。
跟他们相比,苏烈那点军功,周明德那点党争手段,简直如同儿戏。
一个能看穿他整个布局,并且选择按兵不动的对手……
陆楠推开院门,吱呀一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他没有点灯。
黑暗中,他静静站立,仿佛一尊石像。他在重新审视自己的处境,审视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可能的漏洞。
身份。金钱。联络人。
那个伪造账册的“鬼手张”,会不会被找到?
他付了远超行价的封口费,并再三确认对方会立刻远走高飞。但“影”卫的手段……
麻烦了。
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布下的网,不仅困住了猎物,也可能困住了自己。
……
同一时刻,北城,皇城根下的一座不起眼的黑色三层小楼。
这里便是“影”卫的衙署,一个能让京城所有官员闻之色变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