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晚年病重,神志不清,朝中盛传,他曾秘密立下诏书,意图废黜当今陛下,另立贤王。陆太傅,便是当时唯一的顾命大臣。
后来,先帝“病故”,新皇登基,陆家满门抄斩。
但那份传说中的“遗诏”,却始终没有找到。
陛下怀疑,遗诏就在陆楠身上。
所以,陆楠必须死。但必须是在找到遗诏之后死。
郑闲却不这么认为。
在他看来,陆楠不是猎物,而是一把钥匙。一把能打开陆太傅所有秘密的钥匙。
用这么粗暴的方式去对待一把钥匙……只会让锁越来越紧。
“行了,下去吧。”郑闲挥挥手,显得有些意兴阑珊,“让下面的人收一收,别像一群没头苍蝇似的乱撞。盯着点销赃的渠道就行,其他的,我来。”
“是。”黑衣下属如蒙大赦,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雅间里,又只剩下郑闲一人。
他重新给自己倒了杯茶,这一次,温度刚刚好。
“陆楠……陆文渊的儿子。”他喃喃自语,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你父亲可是个顶有趣的人,琴棋书画,奇门遁甲,无一不精。希望你……别让我太失望。”
他想要的,不是一具尸体,也不是一份诏书。
他想要的,是一场好玩的游戏。
而陆楠,就是他选中的,唯一的对手。
……
夜色如墨。
陆楠站在镜子前。
镜子里的人,面黄肌瘦,颧骨高耸,眼神里带着一种久居底层的麻木和畏缩。唇上贴着两撇稀疏的八字胡,身上的衣服又脏又破,散发着一股酸臭味。
这才是杂草该有的样子。
他对着镜子,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讨好的、谄媚的笑容。
完美。
他将那几张关键的图纸用油布包好,贴身藏起,又带上仅剩的一点碎银和铜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那座他只住了两天的小院。
他没有走大路,而是钻进了那些只有老鼠和乞丐才会穿行的狭窄巷弄。
他的目的地,是城西的“瓦子巷”。
那里是都城最大的销金窟,也是最藏污纳垢的地方。赌场、妓院、黑市、地下斗兽场……三教九流,鱼龙混杂。
白天的秩序在这里失效,金钱和拳头,是唯一的法则。
陆楠需要一个帮手,一个能帮他把“炸药”送到指定地点的,完美的工具人。
而这种人,“瓦子巷”里遍地都是。
他走进一家名为“通宵乐”的赌场。
污浊的空气混杂着汗臭、酒气和廉价的脂粉味,扑面而来。
骰子碰撞的清脆声,赌徒们嘶哑的吼叫声,输光了钱的酒鬼的哭嚎声,交织成一曲人间地狱的交响乐。
陆楠畏缩地缩着脖子,像一只误入狼群的老鼠,小心翼翼地在人群中穿行。
他的目光,却在飞快地扫视着每一个角落,分析,筛选。
他需要一个有特定特征的人。
第一,极度缺钱,为了钱可以铤而走险。
第二,有点小聪明,但不多。能看懂他的计划,但又不会聪明到察觉出背后的阴谋。
第三,在某个领域,有着特殊的身份或者渠道。
很快,他的目光锁定在角落的一张牌桌上。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儒生长衫的青年,正死死盯着自己面前的牌九,双眼布满血丝。
他的面前,只剩下最后几枚铜板。
而在他对面,一个满脸横肉的壮汉,正狞笑着将一大堆银子揽进自己怀里。
“李秀才,没钱了?没钱就滚蛋!”壮汉毫不客气地喝骂道。
那个被称为“李秀才”的青年,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陆楠的嘴角,在阴影里微微勾起。
找到了。
李贺,二十七岁,三年前的举人。本该前途无量,却因在殿试上,直言针砭时弊,触怒龙颜,被黜落功名,永不录用。
心高气傲的他,受不了这个打击,从此一蹶不振,染上了赌瘾,将家产输得一干二净。
但他曾经的身份还在。
他认识一些在翰林院、国子监供职的旧友。
他,就是陆楠选中的,那个递送“炸药”的完美人选。
陆楠挪动脚步,状似无意地凑了过去,在一个无人注意的瞬间,将一个小小的纸团,弹到了李贺的脚边。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转身,挤出赌场,消失在夜色里。
……
半个时辰后,在“瓦子巷”尽头的一座破庙里。
李贺捏着那个纸团,一脸警惕地看着眼前这个浑身酸臭的“乞丐”。
“你到底是谁?你想干什么?”
“我是谁不重要。”陆楠压低了嗓子,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在摩擦,“重要的是,我能帮你翻本,甚至……让你重新得到你失去的一切。”
“狂妄!”李贺冷笑一声,但捏着纸团的手,却不由自主地紧了紧。
纸团上只有一句话:想报三年前之耻,子时,城西土地庙见。
三年前之耻!
这是他心中最深的痛!除了他自己和几个至交好友,外人根本不可能知道!
“你……你怎么会知道……”
“我知道的,比你想象的要多。”陆楠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蛊惑,“我知道你不甘心,我知道你恨。你寒窗苦读十几年,只因几句真话,就落得如此下场。而那些阿谀奉承之辈,却身居高位,窃取国柄。你服气吗?”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李贺的心上。
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双眼因为激动而再次变得通红。
“我凭什么信你?”
“就凭这个。”
陆楠从怀里,掏出一锭十两的银子,丢在李贺脚下。
银子在地上滚了两圈,发出清脆的响声。
李贺的眼睛,瞬间直了。
他已经很久没见过这么多钱了。
“这只是定金。”陆楠缓缓说道,“事成之后,还有一百两。”
一百两!
李贺的喉咙滚动了一下,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你要我……做什么?”他的声音已经带上了颤音。
陆-楠从怀里取出另一份东西,那是一卷用蜡封好的羊皮纸。
“很简单。”
“你曾经是举人,在翰林院有几个校勘、编修的旧友,对吧?”
李贺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三天后,是经筵开讲的日子。翰林院的编修们,会提前将讲义送入宫中,呈给陛下御览。”
陆楠将那卷羊皮纸递过去。
“你去找你的朋友,就说这是你无意中得到的一份前朝孤本,内容惊世骇俗,或许能对他的仕途有所帮助。让他想办法,把这份‘孤本’,夹在讲义里,一起呈上去。”
李贺接过羊皮纸,入手感觉十分古旧,封蜡上还有一个模糊不清的古怪印记。
“就……这么简单?”他有些不敢相信。
“就这么简单。”
“这里面……到底是什么?”李贺忍不住好奇。
“不该你问的,别问。”陆楠的语气陡然转冷,“你只需要知道,这件事一旦办成,你不仅能拿到一百两银子。或许……还能让你那位高高在上的陛下,重新‘想起’你这位三年前的耿直之臣。”
重新……想起我?
李贺的心脏狂跳起来。
他的仕途,还有希望?
巨大的诱惑,像魔鬼的爪子,瞬间攫住了他的理智。
“好!我干了!”他咬着牙,将羊皮纸死死揣进怀里,仿佛那不是一份手稿,而是他后半生的希望。
陆楠看着他被欲望吞噬的样子,眼中没有任何波澜。
他知道,鱼儿上钩了。
那份所谓的“前朝孤本”,是他花了一天一夜伪造的。
里面的内容,根本不是什么治国良策。
而是一篇……以先帝口吻写就的罪己诏!
诏书里,痛陈了当今陛下在被立为太子前的种种“不德之行”,甚至暗示,他为了登基,曾对病中的先帝用过一些“不光彩”的手段。
最关键的是,这篇罪己诏的笔迹,和他父亲临摹多年的先帝笔迹,有九成相似!
这份东西,真假难辨。
但它的出现,本身就是一个信号。
一个足以让皇帝寝食难安,让满朝文武心生猜忌的信号。
它就像一滴滴进滚油里的水,瞬间就能让整个朝局炸开锅!
当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废立风波”所吸引时,谁还会记得一个亡命天涯的陆家余孽?
他就可以藏在混乱的阴影里,从容地布置他的下一步。
借力打力,搅动风云。
这才只是……开胃小菜。
……
三日后。
郑闲难得地换上了一身繁复的官服,走进了皇城司的值房。
他不喜欢穿官服,总觉得那身衣服像是枷锁,勒得他喘不过气。
但今天,他必须穿。
因为宫里出事了。
一名小太监连滚带爬地跑进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声音尖利得像被掐住了脖子。
“郑……郑大人!不好了!陛下……陛下龙颜大怒,在文华殿摔了东西!让您立刻过去!”
郑闲端着茶杯的手,停在半空中。
他脸上那万年不变的懒散笑容,终于收敛了几分。
来了。
他放下茶杯,站起身。
“走吧。”
他早就觉得,陆楠不会坐以待毙。
但他没想到,对方的反击,会来得这么快,这么……精准。
直击要害。
这个游戏,开始变得越来越有趣了。
文华殿内,死一样寂静。
空气里弥漫着昂贵香料和苦涩药材混合的味道,还有一丝……瓷器碎裂后的冰冷气息。
地上,一片狼藉。
宋代官窑的汝瓷笔洗,如今只是一堆青翠的碎片,静静躺在金砖上,反射着窗外透进来的惨白日光。
几个小太监和宫女跪在殿角,头几乎埋进地里,身体筛糠般抖动,连呼吸都仿佛是罪过。
御座之上,大夏王朝的皇帝,赵朔,正用手撑着额头,一身明黄龙袍因为剧烈的动作而显得有些褶皱。
他双目赤红,眼底布满血丝,那张一向威严的脸庞,此刻竟有些扭曲。
郑闲跨过门槛,繁复的官服下摆在光洁如镜的金砖上滑过,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他目不斜视,径直走到大殿中央,撩起袍服,跪倒在地。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
“臣,皇城司指挥使郑闲,叩见陛下。”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沉稳得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头,没有激起半点涟漪,却让殿内那根绷到极致的弦,稍微松动了一瞬。
赵朔缓缓抬起头,那双充斥着暴怒和惊疑的眼睛,死死盯住了郑闲。
“郑闲。”
皇帝的声音沙哑,像是两块生锈的铁在摩擦。
“你来了。”
“臣在。”郑闲垂着头,姿态恭敬,却并未显出丝毫惶恐。
他知道,皇帝现在需要的不是一个陪他一起发抖的奴才,而是一把能解决问题的刀。
“看。”赵朔抬起颤抖的手,指向御案上的一卷羊皮纸。
郑闲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那羊皮纸边缘卷曲,颜色深黄,散发着一股陈旧的气息。封口的火漆印记已经碎裂,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墨字。
只一眼,郑闲就明白了。
这就是陆楠投下的那颗炸雷。
“有人,”皇帝的声音压抑着,像一头即将失控的困兽,“想让朕……死无葬身之地!”
“他们伪造先帝遗诏,不,是罪己诏!说朕得位不正!说朕……弑父篡位!”
最后四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整个文华殿的温度,仿佛瞬间又降了几分。
跪在角落的太监宫女们,抖得更厉害了。这种话,听一个字都是死罪。
郑闲依旧跪着,背脊挺直如松。
“陛下息怒。”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伪造之物,何足挂齿。不过是跳梁小丑的伎俩,意图撼动国本,痴人说梦。”
“痴人说梦?”赵朔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猛地站起身,几步冲到郑闲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他从地上拽了起来。
“郑闲!你告诉朕,这东西是怎么出现在朕的讲义里的?!”
“它经过了经筵讲官的手,经过了翰林院的手,经过了司礼监的手!最后,完完整整地摆在了朕的面前!”
“满朝文武,有多少人可能看过?又有多少人,正躲在暗处,等着看朕的笑话?!”